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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音词,陕北话里传承的远古声音_余家沟_新浪博客
原音词,陕北话里传承的远古声音
(未定稿,待请指教)
原音词,陕北话里传承的远古声音
—— 一个知青心目中有关陕北方言的问题
我是从小在北京“靠崖崖”长大的,从到陕北插队时候起,走进我们余家沟深山的那天起,我进入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人文环境。
第一天早起上山受苦,就听邻居说:“快走了,队长呐喊了。”呐喊?那一刻,我很吃惊,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革命再教育的,可贫下中农却说古人的文言话语?从那天起,我的日常生活里,有了古汉语词汇。长期的强烈的体验,使我深深感到,民间文化与久远的历史相关,它们从古代继承而来。因此后来,我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陕北文化的历史继承性。
其中,关于陕北方言,我试图从中国古代文献中寻找它的源流,写了本书叫《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作为老知青,我追寻的都是插队生活中熟悉的陕北词汇,乡里农民每天说的。
比如那时候队长常说:“今儿黑地过你们伙开会。”我们“伙”?我们伙是什么?他是说我们的窑洞、我们的处所、我们那儿、我们家,是说晚上到我们窑里开会。在《听见古代》里,我讲了这个“伙”的来历。
咱们大家都熟悉陶渊明的一句话:“先生不知何许人也?”陕北话“你们伙”的“伙”,其实就是这个古汉语词汇“许”,写下来应该是“你们许、我们许”。比如,南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这“殷中军许”,就是“殷中军伙”,殷中军那儿。南北朝·鸠摩罗什译《众经撰杂譬喻经》上:“我欲赴沙门许受戒,此蛇何以当我前?”“沙门许”,就是“沙门伙”,指庙“伙头”(里面)。隋·阇那堀多译《佛本行集经》二一:“若无因缘,自许眷属,犹不亲近,况复他人。”“自许眷属”,就是“自伙眷属”,自己的家属。《旧杂譬喻经》上:“龙王明日人现,来与王相见,语王:王有大恩在,我许女昨行,为人所捶,得王往解之。”这里说,龙王第二天变成个人样儿,来与王相见,对王说:大王有大恩啊,“我许女”夜儿(昨天)出门儿,被人压住打了,幸亏大王去给救出来了。这龙王说的“我许女”,就是“我伙女”,“我们家女子(zi)”。
为什么“许”这个词陕北说成“伙”呢?或是“喝(hě)”呢?因为陶渊明那会儿,说“何许人也”的时候,这个词的音,就是类似今天陕北的这发音。从上古到中古到近代,都是陕北这路子。比如宋代韵书的反切,记的就是这样的音:宋《广韵》虚吕切,宋《集韵》火五切。按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虚吕切的中古拟音是[hǐo];上古音是[hǐa],近代音是[hiu]。周法高主编《汉字古今音汇》里的周秦上古音、《切韵》音,也接近。现在,吴语、粤语、闽东话、客家话,这个“许”都不是“xǔ”的音,而是跟陕北接近的音。吴语白读音[h],客家话[hi],粤语[h&y],闽东话[hy],闽南话文读[hu]。
一些古时候从北方下去的南方话,保留着更多古音。陕北也有所保留。现在,这个词普通话是说“xǔ”了,而陕北话,留着“我们伙”,听上去是很土,实际上是很古。
插队时候,看猪用嘴拱地,听老乡说是“猪灰地”。我想,拱嘛,为什么要说“灰”?三十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古语,写下来是个“豗(huī)”字。老乡说的是“猪豗地”。谁家猪?看把我园子豗成个甚咧?南北朝、唐代、明代的书里,都有这个词。南朝梁·顾野王《玉篇》:“豗,猪豗地。”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一:“医书言:虎中药箭食清泥,野猪中药箭豗荠苨而食。”明代《正字通》:“豕掘地曰豗。”但是现代汉语里,没听说过。一个消失的古代词汇,却在陕北山里乡间的日常口语中继承着,天天说。有时细细体会这种传承,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那时候常听老乡说一个动词“印”,意思是“生育繁殖”。其实是古汉语词“胤(y&n)”。“这兀是谁胤下的种种?”“这人能行也,胤下兀一洼!”也引申指性生活:“那人黑地炕上胤种种咧。”汉代《说文》里说:“胤,子孙相承续也。”这个词好像其他地方没人在口语里说,但陕北乡民却挂在嘴边。
有一个我插队听了十年,一直不明就里的词。嘴笨、话少、不会说客气话、说话不恭敬,我听老乡说是“嘴驼”。这词儿意思我解下了,说话也会使用了,但始终不明白是个什么字。也是多年以后,在书里终于遇见了它,其实就是懒惰的“惰”,说“tu&”:“那娃嘴惰,不会说,你不要害气啊。”这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词了,上古时,词义就是“不恭敬”。《礼记·曲礼》上:“父母有疾,冠者不栉,行不翔,言不惰。”《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冬十月,滕成公来会葬,惰而多涕。”晋·杜预注:“惰,不敬也。”汉代时,《说文》作“憜”或“惰”:“不敬也。”宋《集韵》:“憜,不敬也。”宋代以后,在文字文献里,好像已经没有这个表示“不敬”的“惰”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没看到。这个“惰”的读音呢?宋《广韵》徒果切,宋《集韵》吐火切,按今天的念法儿,是“妥”,跟陕北音差不多。陕北口语里的这个“惰”,我感觉,就像是跨过了漫长的一段中国古代,远远地从千年以前,直接继承来的。
《听见古代》这本书,就是在这方面做了一些探讨,来证明陕北方言里继承的文化遗产。这本书能对陕北文化的研究起到推动作用,成为引玉之砖,是我觉得最有价值的事情。但是,十年前写《听见古代》时,用文献探讨时,我还产生了一个问题,那时没提出来。到了今天,它还是以问题的形式存在着。
这个问题是,陕北话里有没有比能用古代文献证明的继承,比有文字以来所知的近古、中古、上古的继承,更为久远的继承?
就是说,在陕北方言里,有远古声音的继承吗?我们能听见远祖的声音吗?这个“声音”,不是说声带振动出声儿,这肯定远古就振动了。我所关注,和《听见古代》的一样,还是词汇。我是语言学、语音学的门外汉,只是从一个插队知青的角度,从好奇心出发,观察陕北方言。我这里的题目说陕北话里传承远古的声音,是一个假说,实际上也是一个问题,一个知青心目中有关陕北方言的问题。
好几千年以前,陕北还没有延安城市这样一个坐标的时候,无论是现在的延安城,还是我插队的余家沟,那时候一样是荒原莽林,没有说哪里哪里离延安远近这样的概念。那时候,或许延安还没人,我们那山沟里就有人类居住了。在我们余家沟,出土了陶土尖底瓶,看上去是仰韶晚期的,也出土了新石器工具,基本也是那时候的。几件磨制的石器,石料不是本地的,我们村儿老乡说,咱这搭儿没这号石头。一个是斧子,一个是穿窟窿的,一个像是剥皮用的。由此可以想象,远古时期,那样的深山大沟背圪崂,就有移民迁入。那些移民携带石器,从远方走来。而那个时候,人类还不会骑马呢。
听分子生物学专家讲,根据染色体的研究,中国的人口,是在六千年前突然大量增长的,跟谷子种植技术有关。因为农业技术的产生,比起采集狩猎技术来,使人类有了稳定增长人口的条件。于是那时候,就可闹胤下种种了,所以才有现在的咱们大家。在那个人口大量繁殖的时候,种群需要分开、分散、分化,以便获取足够的蛋白质,于是就扩散开迁徙,于是就有一群人进入了余家沟,余家沟就有了我们的远祖村民。他们是第一代陕北人、第一代余家沟人。
大家都知道,咱们的远祖来自非洲。这是科学家染色体研究的成果。第一代余家沟人、陕北人,他们的语言,离走出非洲时候说的话,已经隔了几万年了,必然发生了很大改变。但是对于今天的我们,今天的余家沟人、陕北人来说,几千年前他们说的话,就是原始的语言了。我们现在说的话,当代陕北人的话,这种陕北方言,跟余家沟的远祖,他们那会儿说的话,有关系吗?有继承吗?
一、神秘的语言现象:陕北的“不浪”和蒙语的“不浪”群
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是把一个陕北话里的平常现象,和一个蒙古话里的平常现象,放在一起,产生的一个不平常现象。对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现象。这个现象就是,这两种语言里,同时存在着“不浪”。陕北话有一个“不浪”,蒙语里有一群“不浪”。
陕北话里有这样一类词,表达一个汉字的意思,但要说两个音节。比如“绊”,陕北说“不滥”。门限高,不滥倒,八幅子罗裙扯烂了。在语句中,它要占两个字儿。不像普通话,说“绊倒了”就对了,陕北要说“不滥倒了”。比如“扏”(ti&),“提”的意思,往起扏扏。年轻人往下压压还尿在崖上,老汉家往起扏扏还尿在鞋上。“扏”说成两个音是“得溜”。你看着喜欢你就得溜上。还有“串”说“出滥”,埂”说“圪堎”,等等,有不少这种词。(表一)
表一
这种词现在被认为是“分音词”。意思是说,它原来是一个汉语单音,后来说的慢了,分成了两个音。以前说“绊”,后来说慢了,中间加了个“L”声母,就说成了“不滥”。以前说“埂”,后来说慢了,就说成了“圪堎”。
没有语音史料可以证明这种发音变慢、一个音分成两个音的过程,但是大家都接受这个说法。为什么呢?因为文献的制约。从秦汉文献中,我们见到的只有少量这种词,比如“笔”写成“不律”。而宋元时候的书里,这样的词多了起来。《诗经》里有瓠子的“瓠”,到唐宋时候,文字里出现了“葫芦”,于是就认为“瓠”分成了“葫芦”。然后,就判断,这种词的产生,是在先秦时代,那会儿少。到唐以后,宋元时代,多了起来,广为流行了。因为文献里是先有“瓠”,后来才有了“葫芦”,所以就认为语言里也是先有“瓠”,而后有“葫芦”。从文献里观察来的这个现象,导致了“单音缓读成分音词”的结论。
要是换个角度考虑呢?
首先,没有人听到过先秦人怎么念那个“瓠”。我们根据现在的语言经验,一字对一音的汉语,去判断几千年前人的说话,是有些可疑的,不可靠。我们没有依据去排斥先秦时候一字对两音的可能性,甚至一字对多音。
其次,先秦文献里这种两个音的词少,如“不律”那种,宋元时代这种两个音的词多,“成其大势”了,说明的只是先秦时代已开始有口语记录,到宋元时代书面语言不排斥口语了。就是说,先秦时候那种词并不一定是说的少,而是技术条件的限制,记下来的少。按词义记下来,总是一个字。宋元以来,那种词也并不一定是说的多了,而是书写容易了,记下来的多了。按词音记下来,就是两个字了。一方面是口语越来越多地被用于书写,一方面是有些人关注这种情况了,感兴趣了,就记下来了。
刚才说,陕北话里,有个“不浪”。这只是记音,没有字形,说的就是“棒”,棍棒的棒。把这个两个音的词写下来,就是一个汉字“棒”。棒子、棍子、桩子之类,只要别太细长,就都是“不浪”。寻吃要饭的荷的栒子棍棍,不叫“不浪”,太细长了,只能叫棍棍。
陕北的“不浪”在生活中用途很广,可以说这说那。所说的体积,相对而言,也可大可小,用语气去区别。觉得小的,语气轻:手指头不浪。大些的,语气强一些:一队打架的北京学生,一人垴(扌)个价不浪,怕人咧!这是说棍棒。还有,说雷锋是叫个不浪给压死的。这是说电线杆子。要是觉得特大了,或比较起来觉得可真大啊,语气就重了:日哎——这后生,生这么个不浪!
大家都知道“拨浪鼓”,现在解释,是说它发出“拨浪拨浪”的声音,所以叫“拨浪鼓”。《现代汉语词典》里写的是“拨浪鼓”,提手旁,也写三点水旁,“波浪鼓”。我觉得那解释是错的。我觉得,其实是因为那鼓下面插着一根“不浪”,一根“棒”,所以叫“不浪鼓”。如果按单音节念,它就应该叫“棒鼓”。这种鼓产生年代也久远了,而且据说满世界都是。元代时候把它写作“不郎鼓”、“不琅鼓”,也是记音,没有固定的字。关汉卿这么写,再的人那么写。元·关汉卿杂剧《四春园》三:“自家是个货郎儿,来到这街市上,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甚么人来。”元·无名氏杂剧《渔樵记》三:“这里是刘二公家门首,摇动这不琅鼓儿。”
早期,棒也写成个“棓”,《说文解字》就是,解释是“木杖”。《说文》:“棓,棁(zhuō)也。”“棁,木杖也。”段玉裁注:“棓,棒,正俗字。”咱们现在写的“棒”,是个俗字。西汉《淮南子·诠言》:“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子路菹于卫,苏秦死于口。”许慎注:“棓,大杖也,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他解释“羿死于桃棓”说,棓是大棒子,用桃木做的,拿它打死羿——就是射太阳的那个后羿,从那以后,鬼就都怕桃木棒了,怕桃木“不浪”了。这是说鬼怕桃木的原因。后来还有了桃花女的传说,说桃花女本命就是桃树,元代出现了有关桃花女的戏曲。
现在咱们安镇的时候,窑窗拱顶上挂一套辟邪东西,瓦片、弓箭、针什么的,其中就得有这个桃木“不浪”。就是因为这,鬼不敢来。桃木“不浪”上再画上符,写上咒,觉得效果会更好。其实那就是打死后羿的那根“桃棓”。它后面的瓦片上还写“三千诸佛安宅内,八百神将压祸殃”,混合宗教力量,大家就认为这窑洞这院子万无一失了。
为什么要把“棒”,说成“不浪”?我在寻找陕北方言词汇的历史源流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的解释说“不浪”是把“棒”放慢了读,中间嵌入个“L”声母,“不”的后面就说出了“浪”。根据这种推论,说这是汉语“分音词”。可是,把一个音往慢了说,嵌入个“L”声母分成两个音说,那该可麻烦了嘛!不好好说“王克明”,非给说成“屋郎柯乐迷玲”?这十分可疑。
有一天,我偶尔看到一个介绍,说蒙古人有个打猎的工具,一根棒子,头儿有点弯,叫“不鲁”,翻译就叫它“布鲁棒”。“布鲁”在蒙古语中是个名词,器物的名称。专家介绍说,最初,“布鲁”说的就是棍棒,是棍棒就叫“布鲁”,后来发展成现在这东西。我想,这棍棒的读音怎么这么熟悉?哦,棒子,这不就是“不浪”吗?一下子,我有了好奇心。
于是,可以观察到,在跟我们相邻的蒙语里,同样是棒子、桩子、棍子这类东西,五六个词儿,读音都有“不浪”这倾向。下面表格里,有蒙语词汇的国际音标,它们来自内蒙古大学蒙古语文研究所的《蒙汉词典》,个别声调符号没显示。旁边附上译音汉字。蒙语我解不下,只是好奇,当年是陈子明先生委托北京语言大学谢小庆教授,请他们原来插队的内蒙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国境线边儿上,懂汉语汉字的蒙族人帮忙翻译,给写下汉字的。
这些蒙语的棒子、棍子、杖、桩子之类,汉字译音是巴利亚、不鲁亥、不拉、百勒、不拉伯勒。它们的发音,都跟陕北的“不浪”有相当的一致性,有比较规则的语音对应,没有大的变异,音、义都相通,说的都是“棒”,具有非常明显的相似性。(表二)
表二
当然,不是所有地方的蒙语用词都一样,《中国青年报》李大同先生早年插队的草原,就直接用“拴”的动词“呜音”叫马桩子,而不说“布拉”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一群蒙语词接近“不浪”?蒙语是阿尔泰语系的,像土耳其语、满语什么的都是,而汉语是汉藏语系的,跟藏语同源。汉语吃钢咬铁、钢巴挣硬,蒙语叽里咕噜、剔里突噜,还有颤音什么的,两种语言差得很远,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词汇?这太神了。这个神秘现象就这样在我的书桌上出现了。
语言的相似性,分共同起源的相似性,和相互借用的相似性。那么蒙、汉语言中的这个“不浪”,是哪种相似性?是借用的,还是共同起源的?
在陕北方言里,“不浪”完全占有着“棒”的位置,除了“不浪”,没有别的词可以取代这个形态的称谓。首先没有单音的“棒”,然后“棍棍”所指不大大,“蔪蔪”是细高粱杆,“把子”是专用名词,锄把、镢头把子什么的。“不浪”对应的汉字只能是“棒”。所以,在陕北,“不浪”一词的使用,即有广泛性,可以用于很多东西;也有日常性,成满年说着用着;还有无可替代的单一性,没有同义词。这应该能说明,“不浪”不是从蒙语借用的词汇,而是自己起源的汉语方言词汇,是陕北方言里一个年深日久的底层词汇。
不光是现在的陕北方言乃至晋语方言说“不浪”,古代就说着,而且南方早就有了。南宋人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里有:“旁为步廊。”这个“旁”那时候念“棒”。旁,上古音[buaŋ],中古音[bɑng]。洪迈是江西人,一生在江西、浙江、福建做官,只是出差搞外交到过一次北方的金国,没呆多久就回去了。他那时候书里记的,是南方人说的“不浪”。那时候,还没到元代,蒙语还远在北方大漠呢,南方就有“不浪”了。
而蒙语里的“不浪”,以其成群的形态来观察,都是棍棒木桩之类,一定也是他们蒙人游牧文化中,甚至比游牧还早期的文化类型中,生活里的必须词汇,是经历了千千万万个获取食物蛋白质的春夏秋冬,共同走到今天的。它们也是底层词汇,也可以排除是从汉语借词的可能性。
所以,“不浪”是陕北方言里一个年深日久的底层词汇,也是蒙语里一群年深日久的底层词汇。
我想,“不浪”这种东西,不就是树上一撅就一根嘛。人类最早的工具或武器,可能就是一根“不浪”,比石器要早。所以,这东西,大概人类从非洲起身时候就有叫法儿了,走了几万年以后,慢慢在汉语里成了“不浪”,又成了“棒”。陕北汉语方言里留住的是“不浪”。同时,那个过程里,在蒙语里形成了“不浪”群。
陕北的史前城市神木石峁,还有我看新闻说,刚发现的寨峁梁、府谷寨山,距现在都4000多年了。延安大学考古系的老师说,陕北还有一些这样的史前古城呢。那些城里住的是哪里人,说的是什么话,现在还解不下。按中国古书说,一些古代北方民族跟中原部落同祖,那他们的语言本来就应该跟中原的一样,是同源的,就可能万变不离“不浪”。按现在的研究,中国古代北方民族是阿尔泰语系的人,如果是他们住在石峁,那他们的话里面,“不浪”就可能更多了。石峁的居民不论是哪里的,他们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不浪”,他们都可能在说着早期的“不浪”。这所有的“不浪”,会不会都有相关呢?
是不是可以认为,“不浪”是东亚语言的一个底层词汇,至少是汉语方言和阿尔泰语言共同的底层词汇,从很早很早的时候,石峁时代以前,新石器时代以前,千万年来,稳定地使用到了今天。不像“把子”——镢头把子,是农业文明后才产生的词汇;“电线杆子”这种大“不浪”的词,是工业文明后才产生的词汇;而手机信号发射塔,说那高高的“不浪”的词儿,是信息文明后才产生的词汇。所以,蒙、汉都有的“不浪”,应该不是互相借用的相似性,而是共同起源的相似性。它们来自同一个远古的词汇。
二、原始的语音成分:不是“分音词”,而是“原音词”
音义互通,又不互为借词,就应该考虑同源的可能性。那么,如果是共同起源的,陕北的“不浪”就不能说是“分音词”了,我认为应该说是“原音词”了,是具有原始语音成分的汉语方言词汇。
听语言学家介绍,六七千年前,东亚大陆有三种语言,南边儿的叫南亚-南岛语,西边儿是藏缅语,北边儿是阿尔泰语,东边儿就是大海了。南边儿上来的人到了东边儿,然后南蛮、西戎、北狄、东夷就聚齐了。
根据分子生物学家制定的《亚洲现代人类迁徙地图》,原始阿尔泰人也是走咱们从非洲走来的路线,到了中国北方的,成了说阿尔泰语的人。一万多年前,这一批说话叽里咕噜的人,从新疆北部阿尔泰山脉出走,西迁的北迁的东迁的,在亚洲北部到东欧广大地区形成了阿尔泰语系。东迁的阿尔泰人到达了蒙古草原和黑龙江流域一带。他们在7000年前打制出好多细小锋利的石器,创造了东亚北方的细石器文化。本来黄土高原也是他们的地盘,被后来的汉藏羌人给赶跑了,往北去了,形成了中国古代北方民族。
把他们从这儿赶走的,是另一拨非洲来的人。这拨人从东南亚往北,从青藏高原东边儿往上,到了中国西部这边儿,成了汉藏羌的祖先。然后又分出一拨往东,成为了原始汉人。到了大概西套那边儿,有了农业,然后人口就开始大量繁衍,然后就有一拨人到了余家沟。
另外还有一拨非洲来的,从南方顺着海边往北走,大概是经过现在的南海,那时候还是陆地。他们的语言分化成了南亚-南岛语系。有一天,西来的藏缅语,南下的阿尔泰语,北上的南岛语,几种多音节的语言,在中原相遇。语言学家李葆嘉先生的文章说,从5000年前到2000年前,在那3000年的时间里,混合出了原始的华夏汉语。那时候的汉语,应该不可避免地带有多音节特征。
美国学者朱学渊先生认为,陕西的秦始皇说的不是汉语。他认为他们是阿尔泰语系的通古斯女真人,说的话属于蒙语。他的研究方法与众不同,但支持了汉语和阿尔泰语系语言具有同源性的认识。早期带有阿尔泰特征的汉语,比较叽里咕噜的那些汉语,曾经又是有复辅音特征的汉语,后来逐渐走向了单音节语言。当然,严格说,那时候那些语言还不能叫“汉语”。
这样,汉语方言双音节形态的“不浪”,就应该是“棒”的原始形态,接近“棒”的远古声音。单音节“棒”,是后来才形成的。但一些地方说汉语的人,一直就说着“不浪”,没有合成“棒”。虽然会有口型舌位等等变化,但稳定地保留着原始语音的成分。所以,我认为是先有“不浪”后来才合成了“棒”,而不是先有“棒”而后分成了“不浪”。这种语言现象不是单音词分音而成,而是原始多音节语言的遗产。因此,我把这种词叫做“原音词”。
我从小说的普通话或北京话里,有个“扒拉”,成天说着:把这儿扒拉一下儿。北京都这么说。《现代汉语词典》里也有。到了陕北后,发现陕北话里的一个“不(bǔ)拉”,意思跟普通话的“扒拉”一样,天每儿说着:把这搭儿不拉给下。这是个陕北话里继承的古人口语,宋代已开始写出来,《五灯会元》里就有了。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八《灵隐道枢禅师》:“仙人张果老,骑驴穿市过。但闻蹄拨剌,谁知是纸做?”元《农桑辑要》二《苎麻》:“于畦内用极细梢杖三四根,拨剌令平可。”元·无名氏杂剧《刘弘嫁婢》:“姑夫,我在家里,那一般儿不做?掏火棒儿短,强似手不剌。”宋元时期这个词写成“拨剌”或“不剌。为什么没有固定的字呢?因为它是一个原音词。
还跟蒙语比较,它“涂抹、涂掉、消除”的意思,译音是“布拉赫”,跟陕北的“不拉”音通义同,具有很明显的相似性。跟普通话的“扒拉”也是同样的相似。“不拉“和“扒拉”,如果写固定的字,只能打破一字对一音的习惯,改为一字对两音,写为“扒”,念成“不拉”就是了。“不拉“和“扒拉”是“扒”的原音词。(表三)
表三
在陕北方言的基本词汇中,原音词现象不是个例。比如陕北说:“我走北京也,把二溜扒拦上,一起去来。”这个“扒拦”,也是有音无字,其实它是“伴”,陪伴的伴,就是说二溜伴上一起去。而在蒙语中,作伴者、陪伴者,译音是“巴拉”,这和陕北的“扒拦”,应该是同源的。就像“不浪”是“棒”的原音词、“不拉”是“扒”的原音词一样,“扒拦”是“伴”的原音词。
“扑拢”也是这样,它是“蓬”或“朋”的原音词。蒙语译音“布勒”。宋·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以蓬为勃笼。”宋《广韵》:“五贝曰朋。”这是说一扑拢贝。一群鸟飞起来,陕北会说飞起一扑拢鸟。汉时《说文》提到“朋”是群鸟状:“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字。”说一扑拢鸟跟着个凤凰飞。
陕北说“这娃娃可愊(biē)咧”,是说过于老实内向。这个“愊”已经不是原音词了。它的原音词什么样儿呢?蒙语“迟钝的、低能的”意思,译音是“必勒”,它和这个“愊”,是一个意思,音也一样,只是还没形成单音。我们从这个“必勒”,可以推出“愊”的原音形态。(表四)
表四
还有,陕北说狭窄的地形,是说“喝浪”。那喝浪可迮了。可以用它说街道胡同,也可以用它说峡谷山沟。这喝浪两边都是高石畔。而蒙语译音,峡谷是“浩拉”,跟陕北的“喝浪”同音同义,应该同源。这个词在汉语的单音节变化中,逐渐浓缩成了巷道的“巷(h&ng)”。“喝浪”是“巷”的原音词。
更有意思的是,在满语中,峡谷说“霍洛”,也是这个音,口型收一些,也是同源相似。
陕北还说“圪腊”,是裂开的口子。裂开的中间叫“当圪腊”。这个意思的蒙语词译音“昂格拉”、“昂格里亥”,跟陕北的“圪腊”完全相关。陕北这个词也说“喝腊”,声母有“g
h”变化,它对应的汉字应该是“罅(xi&-h&)”。蒙汉语言中都有声母的“g-
h”变化,比如核桃,陕北说“圪桃”,甚至广州方言、琼州方言中,这类变化也能略见一二。
陕北有个同音的“圪拉(l&)”,拐沟圪拉。是相对于川面而言,有歧视山沟里偏僻贫穷的意思,“那把女子问在个瞎圪拉了,那么背”。而蒙语中“偏僻的”意思,译音是“阿格拉”。(表五)
表五
“圐圙”、“胡阑”是著名的陕北话,说圆圈形状的事物。早在宋代就有记载,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圈为屈挛。”之后,元《蒙古秘史》卷二90节“古里延”旁译“圈子”,卷三120节“古列延”旁译“圈子”,都翻译是“圈”。我在朱学渊先生《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书里看到,16世纪波斯人拉施特主编的《史集》中说:“所谓古列延(kuriyan)是圈子的意思。当某部落驻在某地时,就围成了一个圈子,部落首领处于像中心点那样的圈子中央,这就叫做古列延。在现代,他们(蒙古人)也按这种形式布阵,使敌人和异己无法冲进来。”《蒙古秘史》卷五151节“古列延”旁译“营”,说的就是这种围起来一致对外的圆圈形战阵。所以,“古列延”就是圐圙,现在翻译叫“库伦”。
“圐圙”在元代也曾写做汉字“怯列”,蒙语意思是停放马匹的地方。《元典章》卷四九《刑部·诸盗·强窃盗·旧贼再犯出军》:“怯列里故意一遍偷马的交出军,在先曾做贼,又经第二遍怯列里偷马呵,敲者,商量来,么道,奏呵,那般者,圣旨了也,钦此。”这乱七八糟的汉语里,“怯列”就是马圈的“圈”,和现在陕北话说的“羊圈圐圙”一个意思。
元曲里还有“曲连”。睢景臣著名的《高祖还乡》有“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鸟。”曲连也是怯列、圐圙、圈,现在蒙语说的“库列”。据语言学家介绍,明清以前汉语没有j、q、x声母,q声母差不多是k。所以宋代的“屈挛”,元代的“怯列”、“曲连”,读音差不多都是“圐圙”。“圐圙”即是汉语,也是蒙语,蒙汉同源。
直到《五方元音》那么一本字典的时候,满清在北京建立政权那会儿,坚和根还是同一个声母,牵和堪还是同一个声母,轩和欢还是同一个声母。那《五方元音》的作者叫樊腾凤,明末一秀才,河北邢台人,1644年满清入关时,他40多岁,坚决反抗侵略,联合附近村子几个人,拥戴旁边村儿里一个明朝进士的弟弟赵二疯子当皇上,他自己当军师。可还没起兵,事情泄露了,那明朝进士就把那皇上——他自己的弟弟,给绑到县衙门杀了。一块儿起事的,或者逃跑了,或者被杀了,樊腾凤就藏到了一个地窖里。他在那地窖里一藏三年,居然静下心来写出了《五方元音》这本书。这本书告诉我们,j、q、x,出现得很晚,他那会儿河北还没有呢。
所以说,“圐圙”是“圈”的原音词。陕北的原音词,除“唧溜、角娄”等个别的,变成j、q、x声母的不多。
蒙语牲口圈、栅栏、囚笼的译音是“浩劳列”。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有“拘士系俗兮,攌(huǎn)如囚拘”,是说拘泥于世俗就像把自己关在木栅栏囚笼里。这个攌,是木栅,一圈木栅就是牲口圈,就是囚笼。显然,这个“攌”,便是《高祖还乡》里“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的“胡阑”,也就是“浩劳列”。从古至今,从蒙到汉,它们是同一个词。同样,这个词,满语也接近,去掉后缀,“霍里”实际也是胡阑的音。所以,“胡阑”也即“浩劳”,是环、攌的原音词。口语中始终保留着单字词的双音节读音,就是保留着原始音的成分。(表六)
表六
陕北话有个“圪崂”,北京话有个“旮旯”。一种说法认为“旮旯”是从“角落”一词分化而成的。但实际上,类似“旮旯”的这种语音,只是继承着原始语言对“角”这个意思的声音表述。这个语音在历史过程中,产生了方言差异,出现了原音的变化,但他们始终是同一个词。当“角”这个字被创造出来时,它大概还不是单音节词,还没有“j”声母,而是以“g”音为首的双音节甚至多音节词,它的读音近似“圪崂”。
随着书写的通俗化,这个双音节词以两个字的方式被记录下来。可能是唐代孔颖达最早把口语中的“圪崂”写做了“角落”。他注疏《礼记》里一个“四角”说:“角落相望,故云四角。”后来不同的地方写了不同的字,读音其实都差不多。宋元时候,识字的人们,把它写作几个不同的“圪崂”:肐落、阁落、圪落。南宋·无名氏戏文《张协状元》十二:“老汉虽然是个村肐落里人,稍通些个人事。”宋·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角为圪落。”元·关汉卿杂剧《玉镜台》四:“你在黑阁落里欺你男儿。”元·王实甫杂剧《西厢记》二·四:“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黑阁落”这个词,我插队时候常听到,男人们爱传说哪个婆姨肯在黑阁落里卖。宋元以后,随着音变,又出现了“旮旯”的写法儿。陕北话呢,大家根据语音,写的是“圪崂”。这个“圪崂”,
还有“旮旯”,其实完全都可以写成“角落”两个字,音义都一样。还有宋元那些写法儿,它们全都跟“角落”是同一个词,它们共同成为“角”的原音形态的词。
疑似蒙汉同源的词,还可以看到不少,例如:种公牛,陕北叫“朴(牛+菐)牛”,蒙语译音“勃哈”。陕北话把“勃哈”这个词用作了定语,就成了“朴(牛+菐)牛”。解大手,大便,陕北说“把”、“把屎”。这方面,蒙语里又有一个词汇群,粪便译音“巴斯”,大便、解大手是“巴赫”,把把之类脏东西是“巴巴”。现在普通话里也管粪便叫“把把”。这个词的汉字书写,最早见于元杂剧《岳飞精忠》:“得了胜的着他帅府里就挂元帅印,输了的都罚去史家胡同吃把把。”这都不像是借词,而像是蒙汉同源的词。(表七)
表七
语言学界已有汉语和阿尔泰语同源的研究,说他们在更早的远古时期分化而成。从它们来源的某种一致性、有一批对应词等等,认为它们有发生学上的关系,可以用来探究语言在这里发生发展的逻辑。不过,我觉得还可以在汉阿同源的思考上,把视野再全景化一些。
比如,陕北管小牛叫“牛不劳”。这个词很奇怪,我们插队时常议论。先是觉得“小”就是“不老”嘛,牛不老就是牛小。可是,为什么没有羊不老、驴不老、鸡不老、狗不老?偏偏就一个牛不老?问村里人,干嘛要叫“牛不劳”?老乡说,谁解下来来,世古就这么叫。到现在,还是这问题:干嘛要叫“牛不劳”?这是哪儿的话?
我说,这是原始话。
在蒙语中,说出生几个月间的小牛,译音“宝劳多拉”,两岁的牛叫“别劳”。元《蒙古秘史》卷三116节“不剌兀”旁译“二岁牛”。它们跟陕北“牛不劳”的“不劳”,是同一个词。当然有的地方蒙语不这么叫,李大同先生插队草原叫牛犊为“头个了”。牛与人类生活非常密切,新石器时候就开始驯化饲养,对小牛的称呼,应该属于语言中的底层词汇。陕北口语里没有“牛不劳”的同义词,所以“牛不劳”应该是陕北汉语方言的一个底层词汇。
牛的最初驯化是在中亚,后来扩展到东方西方,欧亚都有。它们的扩展时间和方向,与阿尔泰人向东西方的扩散相关。那么这个词会是起源于阿尔泰语言吗?汉语里没有“不劳”的对应词汇,陕北会是早期从阿尔泰的蒙语借来的吗?似乎只能这样理解了。
所谓把视野再全景化一些,是说可以在更广阔的领域来观察。比如,四川甘孜的藏语巴塘话里,“牛犊”这个词,说“鼻酪”。非常明显,这也是“不劳”,牛不劳。当看到藏语里这个词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放飞般自由探寻的可能。(表八)
表八
南方的藏语里居然也有这同一个词,启发我们猜想,“牛不劳”,会不会是经历了阿尔泰语和汉藏语的交汇年代,经历了汉语的发生年代,从那时走到了今天?会不会是因为汉藏语和阿尔泰语有相似的原始类型,才会保留下相似的“牛不劳”?即便没有对应汉字,我们也未必能否定“牛不劳”的汉语身份,未必能否定它作为汉语词汇,与相邻语言的同源性质。或许,汉语、藏语、阿尔泰语言里早期都有的“不劳”,在汉语自己的演进过程中,独自丢失了。但在陕北话里留了下来。
这样的话,陕北保留的,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汉语词汇!还有这样的词吗?和“牛不劳”这个词一起走过千年万年历史的,还有多少原音词呢?这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问题。
三、相邻的语言影响:借去的“扁食”和借来的“杀割”
几千年来,陕北是阿尔泰语和汉藏语交织的地带,居民换了一拨又一拨,一些古代民族或主动或被动地改换了他们的语言。任何改换的结果,都会在新使用的语言中留有他们母语的烙印。同时,外来的新事物进入本民族稳定的语言时,也会带来新事物原有的称谓或说法儿。这也是汉语和阿尔泰语系的一些词汇能具有相似性的一个历史原因。就是说,同源之外,还有借词。
石峁之后,秦始皇之后,匈奴和汉朝说着不同语言,在这一代发生冲突。赫连勃勃的城市被北魏破了以后,城里人都被俘虏,故城仍在,他们的语言也并没远走,但是湮灭了。北魏拓跋鲜卑统治这边儿时,孝文帝鼓励跟汉人联姻,还“断诸北语”,让三十岁以下的官员,都改说汉语。在古代那些大规模的冲突、融合、迁徙、杀戮之中,一种又一种的阿尔泰语言离去或消失了。现在陕北的古代北方民族后裔,都不会说祖先的语言了。
一些非底层的词汇,常有借用。比如圪饦这种食品,蒙语也叫“格托”。饸饹,他们也叫“饸饹”,或叫“克勒”。灶火,他们叫“珠赫”。壁虱,就是臭虫,他们叫“必斯”。这些词,或许不是蒙古民族生活里的基本词汇,而是从汉语借用的。(表九)
表九
还有扁食,他们叫“别希”,阿尔泰语系好几种语言都这么叫,蒙语,维吾尔语,还有属于突厥语族的图佤语、撒拉语。有人觉得“扁食”可能出自元代的蒙古语或回回语。但奇怪的是,福建也有这么叫的,管馄饨叫扁食,那儿的语言是元代以前从北方下去的。管馄饨叫扁食的地方好像不少,反正都是皮包馅儿的。它们更应该是起源于汉族农耕地区的食品。(表十)
表十
有一类陕北话里的原音词汇,主要特征是没有观察到对应汉字。没有对应汉字这一点,反映出他们是借词的可能性。比如陕北说的“巴利儿”,有“直接”、“干净利索地”的意思,也有“立即”的意思。“哎——这号烂家什,巴利儿不要了!”就是你赶紧搲定了吧,扔了吧。这和蒙语说立即这个意思的“巴林”,很有相似性。陕北话里有个“出搪”,将就凑合的意思。那两个就出搪着吃咧。蒙语里这个词说“珠杜”,很接近。陕北话的“圪悚”是这样一拱一拱地、一圪悚一圪悚往前爬,他们说一颠一颠、一拱一拱地,是“兀格送”,这一定是同一个词。这些词可能是借用,但也可能是同源,是分化后的汉语在演变过程中的方言沉淀。
陕北有个“圪突”,是突起的疮。脑上、脖子上肯生圪秃。蒙语里,后脑勺骨头鼓起来的,脑后有反骨那种,它叫“格图”。音义也是通的。不知道该写成个什么汉字,它就一定是借用的吗?我觉得也不一定。因为两千多年前,汉语里就有这个词儿了。汉《淮南子·齐俗训》:“亲母为其子治扢突,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这里分析亲妈、后妈给儿子治圪突弄出血的后果,写提手旁的“扢突”。
陕北话说很快、马上、来得及,有个“办”,“这事得办不得办?”“得办了!”在元曲里这个词就写做“办”。元·马致远杂剧《青衫泪》四:“无礼法,妇人家,山呼委实不会他。只办得紧低头,忙跪下。”元·王和卿散曲《蓦山溪·闺情》:“问着时节只办的摆手,骂着时节永不开口。”元·刘庭信散曲《寨儿令·戒嫖荡》:“不似你娘风火性不曾绝,一觅的乱棒胡茄,只办的架隔拦截。”元曲里写的“办”,也只是记音。它的来源应该是蒙语的“阿班”。元代的文字说明,那时候北京那边儿都说这个“办”——马致远就是在北京写的戏。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不知道。而现在,普通话里没有它的蛛丝马迹了,好像只留在陕北了。(表十一)
&表十一
陕北话里有个“萨嘎”,意思是一点不剩,一点不留。山西和云贵川一些地方的人群也说这个词,意思接近。我把所有的元散曲、元戏曲看完,在元代文字里找到这个词,写在《听见古代》里了。元代人写的是“杀割”这两个字。《雍熙乐府》卷六《粉蝶儿·悭吝》:“从今后休来害我,似这般一时间受用,到勾(够)俺十日消磨。今番痛犹闲可,庆官酒怎的杀割?”他这段散曲说,够吃十天的东西,没法儿杀割。
这“杀割”是个汉语词汇吗?看这个表格,蒙语里,动物吃剩的叫“桑”,什么都没有叫“兀归”,一点不留一点不剩叫“桑归”。这就是“萨嘎”——“杀割”的来历。这样看,它是一个蒙语词汇。这样的词,有蒙汉同源的可能,也有元代开始借用的可能。云贵川的“杀割”,或许是元代以后的移民带去的。但是,即使是借用,从元代借用至今,已八百年历程,甚至出现了逆序使用的现象——“嘎萨”,成为一个同素逆序词。在这个意义上,“杀割”已经沉淀成为汉语方言词汇了。(表十二)
表十二
蒙语darasu、darasun,是说中国黄酒、酒。在元代前后,这个词用汉字写的是“打辣酥”、“打剌苏”、“答剌孙”等。戏文《岳飞破虏东窗记》八:“打辣酥满斟来一醉酣。”早期的中国酒,都是米酒,即黄酒一类。蒙语这个说中国黄酒的名词,显然是源自汉语,是早期从汉语借用去的。那么汉语里还留有这个早期的词吗?有。对照“打剌苏”看,这个词是“屠苏”。“打剌苏”应该是双音词“屠苏”的早期多音形态。“屠苏”在汉语中让位于“酒”一词后,逐渐演变成了一个酒名。南北朝《荆楚岁时记》始有记载,说正月初一先幼后长喝屠苏酒。唐代开始出现传说,韩鄂《岁华纪丽》说屠苏酒是以前一个住在叫“屠苏”的草庵里的人,发明的一种过年喝的药酒。这样的故事性传说,使“屠苏”一词彻底丢失了本义。但在北方民族语言中,保留了这个词的原始词义,包括土族、东乡族,也都用这个词说中国黄酒。陕北虽然没继承这个词,但是继承了风俗,到我们插队时,窑洞人家正月初一喝米酒,还是先幼后长,叫做“平时敬老,年节敬小”。
蒙语的“言语、讲说”,是kelen,元明时候写“客连”、“客勒”。明·朱有燉《桃源景》剧:“他道是卯兀客勒莎可只。”汉语的“侃”或许是借用于这个“客连”。还有,“褡裢”可能是“担”的原音词,“靰鞡”可能是“袜”的原音词。这个“靰鞡”和“袜”,不一定是借用关系,有同源可能。
四、来源的不同认识:“切脚语”和“二合之音”
现代,一批原音词牢固地占据着汉语单音词的位置,跟这些词对应的汉语单音词,在陕北这一方土地的汉语中,没有位置了。如果这些原音词是后来进入汉语的,那么进入方式的最大可能,应该是在一段时间里,成批地取代汉语单音词汇,把单音词排挤出这一方土地。这样的话,需要强大的政治力量,像孝文帝那样。从陕北的原音词与蒙语的对应关系看,最具有这种取代可能的,应该是蒙语。但是,在元代蒙语居统治地位之前,原音词早已经存在于汉语了,包括“不浪”、“圐圙”之类。所以,应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取代过程。
那它们是哪儿来的?
“原音词”现象古来已经有人注意,宋代、明代多有记述。比较著名的是南宋洪迈《容斋三笔》里记的那些“切脚语”:“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蓬为勃笼,盘为勃阑,铎为突落,叵为不可,团为突栾,钲为丁宁,顶为滴宁,角为圪落,薄为勃卢,精为即零,螳为突郎,诸为之乎,旁为步廊,茨为蒺藜,圈为屈挛,锢为骨露,窼为窟驼是也。”那时人们考虑,这种词是在用反切念那些字音。反切就是用头一个字的声母和后一个字的韵母、声调,给一个字注音。如“团”用“突栾”反切,“突”的声母“t”和“栾”的韵母加声调“&n”,合起来就是“团”了,它的词义也是“团”。不说“团”,非说“突栾”,人们认为就是“切脚语”。
还有好多洪迈没记的,如“勾阑”,诗词里常有,早期词义是栏杆,后来多了戏院、妓院的词义。这词其实就是勾声母阑韵母,栏杆的“杆”。现在陕北还有这个词,“圪栏”,即古时候早期的“勾阑”。“勾阑”的逆序词就是“栏杆”。北魏《水经注》卷二:“吐谷浑于河上作桥,谓之河厉……施钩栏甚严饰。”说他们在桥上修栏杆。同期南朝的沈约《齐禅林寺尼净秀行状》写:“上惔然自若,徐起下床,归房执烛,检声所在,旋至构阑。”说他走到栏杆那儿了。
若按洪迈的理解,则“勾阑”是“杆”的切脚语,那时候觉得这是用反切的方法念单音字,和现在说的单音缓读差不多。但实际上,“勾阑”应该是“杆”的原音词。所谓切脚语现象,其实是原音词现象,是与阿尔泰语系有相关性的现象。同时,前面我们提到过,原音词现象或许也与藏语羌语有相关性。
宋代及其以前记载的这么多原音词,告诉我们的重要信息是,“不浪”“勾阑”之类词汇,不是元代蒙语带来的。
还有下面这几位记的。南宋·俞文豹《吹剑录全编·唾玉集》:“俗语切脚字:勃龙,蓬字;勃兰,盘字;哭落,铎字;窟陀,窼字;䵳赖,坏字;骨露,锢字;屈挛,圈字;鹘卢,浦字;哭郎,堂字;突挛,团字;吃落,角字;只零,清字;不可,叵字。即释典所谓‘二合字’。”南宋·王观国《学林》:“突鸾为团,屈陆为曲,鹘仑为浑,鹘卢为壶,咳洛为壳……”南宋·朱辅《溪蛮丛笑》:“不阑者,斑也,盖反切语。但俗谓团为突鸾,孔为窟笼即此意。”
洪迈是江西鄱阳人。这几位记了原音词的南宋人,也都是南方人。俞文豹是浙江丽水人,朱辅是浙江绍兴人,王观国是湖南长沙人。南方的原音词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北方下去的,长城以北古代北方民族的南下,导致了北方原住民的大批南迁。南方曾经是南岛语的天下。但南岛语早已撤离中国大陆,撤退到了南太平洋海岛上,中国只剩台湾山区还有了。或许是内地一次一次的古代长征,把带有北方原始语音成分的汉语带到了南方。长征是人类文明的一个特征,一个常态,历史上一直在发生,人类文明就是在长征的过程中发展的。没有长征,人类只能今天还在非洲采集狩猎。
在这几位南宋人之前,北宋时候,北方的宋祁已经记了点儿原音词,他是湖北安陆人,长江以北到河南那一带的。他的《宋景文笔记》记:“故谓就为唧溜,凡人不慧者即曰不唧溜。谓团曰突栾,谓精曰鲫令,谓孔曰窟笼,不可胜举。”
那时候陕北什么情况?唐末黄巢之乱时,别的地方的人忙着南渡。而陕北的党项人,忙着帮朝廷平乱,没离开陕北,宋代时候就一直忙着发展壮大。他们的语言被认为接近羌语,属汉藏语系的。所以那几百年间,陕北是汉语和西夏语的地方。党项被阿尔泰语言的蒙古人灭了后,他们的西夏语也在这里消失了。那么,在元代蒙古人占领陕北的时代,陕北的汉语去哪儿了?
2014年春天我跟摄影家惠怀杰先生走晋陕峡谷,进了清涧县的大山深处。那些山里本来只有小路,千百年来与山外的世界比较隔绝,而那时正好修路,刚刚推平黄土路基。我们顺着刚推平的土路,开车冒走。如果没有修路,汽车还开不到那深山里。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道色泽黢黑、棱角风化、年深日久的石头帮畔,我们就停了下来。一打问,人家村里有记载,是一家姓辛的人家,在元代战乱时期,躲到了那个瞎圪拉里,再没离开,一代一代往下胤,800年胤成了一个大村子。这个村子的历史告诉我们,蒙古人统治这里的时候,陕北的汉语没有断掉。
原音词现象不局限于陕北话,晋语方言都有。其他方言也有。比如说“我”,最早我在延大讲到过,ŋa、ŋai、ŋan、ŋo、ŋe都有,各地方不一样,山东是著名的“俺”,咱们绥德是“ŋǎ”,都是单音节了,但是上海话的“我”,说的却是原音形态“阿拉”。上海话还说“伊拉”,意思是“他们”,是北京话“丫”的原音形态。“你丫”等同于陕北话的“你他你”。“丫”的本义就是“他”,现在却衍生附会出了很多解释。还有上海说的“智鲁”是“猪猡”,应该是“猪”的原音形态。
现在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东、安徽、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等地也有一定数量的原音词。不仅北方方言有,南方方言也可以见到。这个表格里举了几个例子,一看便知,跟陕北的词汇,都一球个般般的。这些原音词,都是他们的祖先在南渡之前就说的话,到今天给我们留下了传承的信息。(表十三)
表十三
普通话里也保留着原音词,比如孔洞的“孔”,都说“窟窿”,轮毂的“毂”,都说“轱辘”,还有辘轳、笸箩什么的。口语里常说的一些,像扒拉、疤拉、半拉、拨拉、出溜、欻拉、耷拉、叨唠、嘟噜、胡噜、糊弄、滑溜、和弄、坷垃、扑棱、瘦溜、刷拉、趿拉、秃噜等等一些,都是。一些双音节的连绵词,像丑陋、粗鲁、抖搂、逗留、疤瘌、朦胧、迷离、绮丽、商量、脱落、迤逦、栅栏、头颅等等,词义其实都是头一个字的字义,第二个字都没大的用处,可有可无的。这两类词,在《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本里,能看到约167个。在齐如山的《北京土话》一书里,有86个。徐世荣编的《北京土话词典》里,收入了113个。这些词里没有“夫”、“飞”等打头儿的,就是说没有“f”这种轻唇音的声母。这种音大概隋唐时候才出现,那么,原音形态的词汇都是隋唐以前产生的?把这些细微的词汇放在历史深处的语言背景下考虑,它们的来历很值得探究。
比如那个“头颅”,《战国策》里就有“头颅僵仆,相望於境”了。元明时代文字里,“头”的蒙语teriɡ&n汉译词是忒娄温、铁里温、帖里兀等。《至元译语·身体门》里,头作“忒娄温”。汤显祖《紫钗记》:“风声大,撞的个行家,铁里温都答喇。”这个词与汉语“头颅”本就是同一个词,“头颅”、“忒娄温”,都是“头”的原音词,互相不是借词。陕北话里没有留下个“忒娄”原音词,普通话里却留下了“头颅”原音词。
宋代一些人所说的切脚语,只是对那类词的一个观察角度。那时也有人从另外角度观察,注意到汉语与西域语言的相似性,就是与阿尔泰语词汇的相似性。他们说是先有两个音,后来合成了一个音,管这叫二合之音。前面提到南宋的俞文豹就说这些是“二合字”。北宋时候福建建瓯人黄朝英举例说,“孔”是由“窟窿”合成的。他在《缃素杂记》里说:“古语有二声合为一字者,如:不可为叵,何不为盍,如是为尔,酷宠为孔。从西域二合之音,盖切字之源也。”北宋浙江绍兴人李石也在《续博物志》里讲:“不可为叵,如是为尔,而已为耳,之乎为诸,西域二合之音,切字之原也。”现在看,这种说法是符合原音词认识的。我个人就认为是“不浪”合成了“棒”,“不拉”合成了“扒”,是二合之音而不是现在认为的二分之音。
陕北话“圪溜”是“钩”的原音词。它比那个“圪崂”,早一千多年就被记录在文字中了。汉·扬雄《方言·卷五》:“钩(悬物者),宋楚陈魏之间谓之鹿觡(或呼鹿角),或谓之钩格。”《康熙字典》注“格”字:“《集韵》、《韵会》历各切,音洛。”就是说,杨雄写的“钩格”,念“钩洛”。其实就是“圪溜”。这个词的逆序使用是鹿觡,就是“洛钩”。《方言》记的这个词是说挂东西的钩子。陕北“圪溜”在一个固定词里用于“沟”的音。屁股,陕北说“沟子”,而光屁股,陕北说“红(音)圪溜”。
陕北“圪溜”更常用的词义不是“钩”,而是“弯”。这是陕北话里说“弯曲”的形容词。蒙语里说“弯”的“玛格里”,与“圪溜”是一致的。各种语言都有形容弯曲的词。藏语夏河话和缅语载瓦语言说弯曲的发音,都有“圪溜”倾向,都是“钩”的音。(表十四)
&表十四
藏语、缅语的音,引自江荻先生《汉藏语言演化的历史音变模型》的研究。他说在藏语、羌语、景颇语、缅语、彝语的二十多种方言中,“弯”这个形容词,大约70%的发音都近似“钩”,而不是近似“弯”。这一方面说明,陕北的“圪溜”正是形容弯曲的原音词;另一方面,这样多语言的词汇相似现象,更说明了语言同源的可能性,而不是借用。你想,陕北人管爸叫“大”,英国人不是也管他爸叫“大”吗?dad。
据江荻先生的研究,古代藏语有一种聚合类声母,就是俩声母紧密结合,比如“sr”。好多吐蕃王名字里都有“苏笼”(sroŋ,正直义)这么个词,就是这聚合类声母。那时候他们跟内地中央政权有来往,这边书里就记载他们。记下的汉字,就是汉地的读音。从唐代到明代的六七百年间,汉字史籍的翻译书写,把这个词,慢慢从两个字写成了一个字,从“苏农”、“悉弄”“苏笼”,变成了“宋”、“松”了。翻译里面的“农”、“笼”,相当于双音节词的“L”声母后音节。几百年间,这个词从双音节浓缩成了单音节,它的紧密结合里的第二个声母消失了。藏语的这个词例,反映了从双音节到单音节的历史过程。原音词“苏笼”浓缩成“松”的过程,证明了双音节演化为单音节——“二合之音”的音变真实。(表十五)
表十五(引自江荻著《汉藏语言演化的历史音变模型》)
元明时代的蒙语汉译词“抹邻”、“秣邻”、“牧林”、“抹伦”,都是“马”。元·关汉卿《哭存孝》一:“米罕整斤吞,抹邻不会骑。”《杨六郎调兵破天阵》:“我做番将委实好,不骑抹邻则是跑。”蒙古语、女真语、满语,“马”都是这个morin。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土族、东乡、东部裕固、保安、达斡尔,和满-通古斯语族的女真、赫哲、鄂温克、鄂伦春、锡伯,各族语言里的“马”,发音都接近蒙语,接近“抹邻”。而汉语的“马”,其实也是“抹邻”,是“抹邻”的二合之音。这是已经公认的双音节演化为单音节的“二合之音”。
还有个满语里的“牛录”,是“大箭”的意思。周策纵先生在给朱学渊《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一书写的前言里说过:“箭是人类早期最重要的发明之一;对这个字的研究,自然非常重要。它在匈牙利语中是nyil,芬兰语中为nuoli,爱沙尼亚语中为nool,竟都与满语的niru如此相近;而汉语中的相关词汇“弩”、“砮”等,是否与之相关?也很值得深思。”
我觉得,“牛录”这个音,正是“弩”的原音形态,“二合”而后成了“弩”。
五、令人惊讶的相似性:三大原始语言留下的“圪”字头
陕北方言里还有一个很引人注意的现象,就是带“圪”字头儿的词。这个“圪”,陕北人多是说入声[kəʔ]。语言学上管这个“圪”叫“不表义音节”,就是发出个音,没有词义。这样的词,陕北话里有一堆,那些“圪崂”、“圪突”、“圪悚”、“圪溜”,都是。它们都和相邻语言有相似性和同源性。
再举几个例子。那人别扭,老跟别人不一致,陕北说“那人可圪捩(li&)了”。这和蒙人说偏向、偏差的“格勒伯”,有相似性。还有“圪尖、圪桩”,蒙语跟陕北话,或相似,或干脆一球样样儿的。
陕北说小疙瘩是“圪胝儿”。这个词宋代文字里就有了,宋·吕居仁《轩渠录》:“且买一柄小剪子来,要剪脚上骨茁儿、肐胝儿也。”词义跟现在陕北的一样。蒙语呢,说鼓起、凸起是“古地克”。陕北说土堆、土峁是“圪堆、圪都”。宋元时候文字里也见到这个词,写的是“骨堆、孤堆”。宋·普济《五灯会元》:“山僧今日已是平地起骨堆,诸人行时,各自著精彩看。”元·武汉臣杂剧《老生儿》三:“我嫁的鸡随鸡飞,嫁的狗随狗走,嫁的孤堆坐的守。”蒙语说凸起的、隆起的是“古都格日”。
据《蒙汉词典》介绍,中世纪以后,蒙语里原来的[k]音,一部分演变成了[g],一部分变成了[x]。[x]基本就是汉语拼音的“h”。所以,蒙语的“浩拆”“哈拆”,是从“圪”字头儿的词演变过来的,与陕北的“圪龊”“圪皱”有相似性。(表十六)
表十六
有的词,我们习惯上不说“圪”而像宋元时候那样说“骨”。比如陕北话量词“骨咧”,是说一串、一挂。这个量词,蒙人的话,译音是“格里格”。这实际上可能是“挂”的原音词。滚,陕北话说“骨拢”,就是北京说的“骨碌”,这个意思,他们说“归拉赫”,这是“滚”的原音词。还有一卷一卷的,筒形的,陕北说一“骨里”,他们的音也差不多是“归拉赫”,是“卷”的原音词。(表十七)
表十七
从与阿尔泰语系蒙语的比较,我们可以探寻圪头词的一个来源。还有其他来源的可能性吗?
江荻先生在藏语中观察到这样一个现象:古藏语有一种前置辅音[ɡ],就是在一个词的声母之前,多出[ɡ]这么一个音儿。后来呢,在嘉戎语、羌语中,这个前置辅音变成了一个音节,成了一个“圪”。
羌语的“干净”一词,读音跟汉语很接近,从古来演变的情况看,原来那个前置辅音,说着说着音节化了,成了“干”这么个音节。这个词里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只起发语作用的音节“干”,出现了这么个“不表义音节”。就是说,这个词的意思只是“净”,没有“干”。“干”这个声音在词里毫无意义。(表十八)
表十八(引自江荻著《汉藏语言演化的历史音变模型》)
他们这个“干净”的语音来历,启发我们体会汉语的“干净”。我忽然意识到,咱们这个“干净”的“干”,实际上也不表示从古至今“干”所具有的任何意义。“干净”这两个字,表达的只是一个字的意思:“净”。跟羌语的“干净”一样。汉语的“干净”,其实也只是一个“圪头词”。只不过是没写“圪”而写了“干”,元代开始被书面记录。汉语“干净”的来历如果和羌语的一样,那么,它也是一个原音词。
这种没有词义的前置音节,在陕北话里,除了“圪”,还有“卜”、“忽”、“得”几种。而壮侗语言的一些动植物名词,温州方言和闽粤方言的一些动物名词中,也有语音接近的这种不表义词头。在藏语羌语那些跟汉语同源的语言中,也可以观察到一些它们发生的依据。从江荻先生的研究中可以看到,古藏语前置辅音的一些词,在嘉戎语等语言中音节化成为接近“圪(骨)”、“不”、“得”的音。他说嘉戎语曾经大范围地发生过前置辅音音节化的过程。
我们还可以通过古代南方用作地名和人名的发语词,来观察陕北的“圪、卜、忽”。比如两广的“个旧、个马、个陋、个宕”等等,很多前面带“个、古”等字的地名。专家介绍说,这些地名前面的字,语言学界确认是古越语的发语词,没有词义。古越语属于南亚-南岛语系,现在南太平洋岛屿上那些语言的祖先。这些“个”,就是古时候地名里的“句”,如“句章、句容、句余、句无”什么的;“古”就是古时候地名里的“姑”,如“姑苏、姑蔑、姑幕、姑复”之类。唐代颜师古注解“句吴”说:“句,音钩,夷俗语之发音也。”说这个“句”念钩。那些夷人俗语发音“句”没有词义,就说明现在南方那些“个”也是没有词义的。这就跟陕北的“圪”一样了,都没词义。东汉人服虔说那时候的古越语是:“吴蛮夷,言多发声,数语共成一言。”说它们也是多音节语言。它们像阿尔泰语、藏羌语给陕北留下了“圪”字头儿一样,在南方留下了“个”字头儿。于是我们就看到相通之处了,如“圪”与“句、姑、个、古、过”相通,“卜”与“夫、无”相通,“忽”与“夫、余、于、乌”相通。
这样的相似性更让人惊讶。难道原始时代的阿尔泰语、藏缅语、南亚-南岛语,曾经围绕中原的这三大语言,都给汉语留下了这么个“圪”字头儿?这更启发我们去浮想联翩,去想像人类语言共同起源的深邃历史了。
现在有两亿人说南岛语系的959种语言。法国语言学家沙加尔认为南岛语系的语言,和汉语同源。其中,学者们注意到一个底层词汇,上古汉语水稻的“稻”,和南岛语是同源的。几千年前,大家一起在中国南方种水稻,后来那些人带着稻种漂洋过海,到南太平洋那些岛屿上接着种去了。大家的语言分化后,这种基本的底层的词汇沉淀了下来,保持着相似性。同样,高粱,陕北叫“[禾+兆](t&o)黍”,现在蒙语叫“细细”[ʃiʃ],满语叫“熟熟”[ʂuʂu],都是“黍”的音。
这就是说,南方和北方的作物名称,汉语与相邻语言都有相似性,都有同源性。西边的藏语言更表现出同源性质。专家讲,汉语和藏语的数词,一到十都有相似性,但千和万就差得远了。千和万这些数字是殷商时候出现的,那么汉语和藏缅语的分化,应该在那之前,大概是四五千年以前。不同语言的同源性,是从底层核心词汇的相似性来观察的。那,咱们一开始讲的“不浪”呢?多少年了?恐怕至少十个“四五千年”了,大概没走出非洲的时候就有了。
法国语言学家房德里耶斯认为,一般说,深居简出的语言总是保守的,远离世界中心和交通干线、只限于在闭塞地区使用的语言,往往具有明显的古代特征。语言在外界影响最受限制的山区,或半岛的极端地区,保存得最好。在本世纪之前的那几千年里,陕北方言的环境就是这样的,闭塞,外界影响有限,发展缓慢,因此保留了古代特征。《听见古代》就是在寻找陕北方言的古代特征。过去我们老以为自己说话土,我也觉得陕北话土,后来慢慢发现,陕北话不是土,而是古,这样它的文化价值就被认识了。
其实应该说,土还是土,但土就是古。所有民间的生产生活方式、文化现象,都可以说是土的,比如说米酒、盘案,比如说窑洞、热炕,比如说耤地、连枷,比如说秧歌、民歌,都是土的东西,都是从古代传承来的。从有据可查的原则来说,陕北民歌里传承着疑似是宋代的歌、特征是元代的歌,明显是明代的歌,考证是清代的歌。过去人们都知道陕北土,以后人们将知道陕北古。
当代陕北人的来源也一直是个迷。我们相信有近两千年来古代民族的融合。但这些说着原音词的父老乡亲,一点儿没少说的,是“我们许”、“猪豗地”、“胤种种”、“娃嘴惰”这些古老的汉语词汇。说这么古老汉语的人,会是这两千年间从其他民族融合进来的吗?不能肯定。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如果口语里说着上古汉语词汇的陕北人不是“有史以来”从其他民族融合进来的,那么他们口语里说的“不浪”,就更应该是从“有史以前”带来的原音词了。
人类学的目的是了解文化进程,了解从古至今文化发生发展的逻辑。我们认识方言的传承性,也可以在一定意义上对文化进程增加认识。今天,在我们的村庄消失的时候,在一方语言将离开这里远去他乡的时候,或也走向消失的时候,我们应该知道我们的方言将到哪里去,我们也有必要明白我们的方言它从哪里来。把汉语言和相邻民族的语言,放在更广阔更深远的同一历史背景中去比较研究,可能会帮助我们走出惟单音节汉语独尊的文化局限,最终破解我们的历史文化之谜。
通过对原音词现象的探索,我们或许可以认为,陕北话在大量保留古代汉语词汇的同时,同样大量保留了汉语发生时代的原音词汇,保留了不同文化种群交汇融合的一点证据。可能,这是黄土高原的方言留给我们的又一笔文化遗产。它让我们知道,在陕北话里,我们不仅能听见古代,我们还可以听到原始。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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