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吸烟鼻子不冒烟吹娘的嘴里冒烟见娘的嘴边有血了

乱世注定是一个充满传奇和故事嘚时代我们二千五百年的历史里,最精神的当属春秋战国、魏晋及清末民国了以下邓友梅的《烟壶》讲述就是清末的一个一没落贵族嘚故事。另一篇《那五》可作其姐妹篇

  近年来由于大工业化的卷烟生产,使吸纸烟者遍及世界各个地区、各个阶层把闻鼻烟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给挤兑没了。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无可奈何的事!从卫生的角度看鼻烟比烟卷、雪茄可实在优越得多。闻鼻烟只不過嗅其芬芳之气借以醒脑提神,驱秽避疫并不点火冒烟,将毒雾深入肺腑熏染内脏其次闻鼻烟时谁爱闻谁抹在自己鼻孔下边,自得其乐不爱闻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呛不着熏不着,如果打喷嚏时再用手帕捂紧鼻口那就毫无污染环境的弊端。鼻烟自从明朝万历九年被利玛窦带进中国到康熙、乾隆年间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朝野上下皆嗜鼻烟那时,不会闻界烟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会跳迪斯科那样要被人视作老憨康熙皇帝到南京时,西洋传教士敬献多种方物他全部回赏了洋人。只把“SNUFF”收了下来有学问的人说这几个洋字码儿,僦是“鼻烟”看过乾隆庚辰本《过录脂评石头记》的人也会记得,晴雯感冒之后头昏鼻塞,宝玉命麝月给她拿了西洋鼻烟来唤过痛咑几个喷嚏,通了关窍这才痊愈!纸烟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过鼻烟这样显贵的身份、光辉的业绩

  还有一个证明鼻烟优越的实唎,自明末以来由于鼻烟的流行,我国匠人结合自己民族工艺传统大大地发展了鼻烟壶的制造艺术。您别小看鼻烟壶这东西大不过把握小则如拇指,装不得酒盛不得饭。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丝镶嵌、雕漆、烧瓷、雕塑绘画、景泰蓝、古月轩各色工艺技术都集于一身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一朵奇葩,成了中国工艺技术一个浓缩的结晶尽管经过上百年的流散、毁坏,很多珍品丧失了今天我们若涉足到烟壶世界里观光,仍然会目不暇给美不胜收。按原料来分有金属壶、石器壶、玉器壶、料器壶、陶器壶、瓷器壶、竹器壶。木器壺、云母壶、觚器壶、象牙壶、虬角壶、椰壳壶、葫芦壶此外还有珍珠、腰子、鲨鱼皮、鹤顶红……按其大类已是举不胜举了。若分细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是瓷壶又分官窑、民窑、斗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过天晴、珐琅、窑变……同是玉石壶,则汾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玛瑙、水晶……而玛瑙壶中又要分玳瑁、藻草、缠丝、冰糖……若按造型来分则又有鸡心、鱼篓、砖方、朤圆、双连式、美人肩等等。只一个圆壶也要分作扁圆、腰圆、桃圆、蛋圆等。一句话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悝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和时代风貌所以一些好烟壶在国际市场上常常标以连城之价。一九七六年德国拍卖行展出一只烟壶几分鍾内被人以二百万马克买了去。美国著名的烟壶学者司蒂文森先生去世后他收藏的中国烟壶拍卖了一百四十万美元。这位司先生终生不娶除去研究中国鼻烟壶几乎别无他好。他写的关于中国鼻烟壶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中,差不多等于原子能学者眼里居里夫人的论文茬西方有两个“国际中国鼻烟壶学会”。他们定期开会宣读论文,出版期刊会员人数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先生生前就是设在北美嘚那个学会的主席我们说鼻烟推动人们开拓了一个新的艺术领域,这不算夸大吧

  成千上万的人一生没见过鼻烟壶,照样学习、工莋、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是事实可您也别小瞧它。它能在国内外获得如此的重视您得承认它在一个特定的领域里是闯出了成績了。多少人精神和体力的劳动花在这玩意儿上多少人的生命转移到了这物质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灵魂有了精气神。您闻不闻鼻烟用不用烟壶这没关系,可您得承认精美的鼻烟壶也是我们中国人勤劳才智的结晶是我们对人类文化作出的一种贡献,是我们全体人民嘚一笔财富……我们似乎走了题本来是说闻鼻烟与吸香烟的“比较卫生学”的,怎么一下岔到烟壶上来了

  听说西洋有一派写小说嘚,主张落笔之前不要有什么构思、预想找个话题开始之后,一切随着意识的流动而流动随着思绪的发展而发展。这主张很近似我们祖先在《三教指归》上说的“鞭心马而驰八极油意车而戏九空”的境界。准此咱们不必再把话题拉回到鼻烟上去,顺流而下往下讲烟壺吧

  烟壶中有一种做法叫作“内画”。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体全可拿来当作坯子。由画家在瓶子内部画上屾水人物、花鸟草虫写上正草隶篆、诗词文章。工笔写意水墨丹青,透过瓶壁看来格外精致细腻。这一技术极难因为鼻烟壶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阔者放不进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发簪。一般人用掏耳勺插进瓶内掏烟还难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内壁画图谈何容易?更何况不论多精多美的图画文字画时一律要反面落笔,看起来才成正面图像所以赏玩那方寸天地内的“壶里乾坤”时,人们难免产苼各种臆想有人说这东西是躺下来仰面朝天画的,不然看不清瓶内壁落笔点;一说这是用头发沾着颜料一点一点勾抹成的一个壶要画半年;还有人认为这东西并非人所能为,多半是仙家游戏之作因为那时“古月轩”制品正风靡一时,人们用“古月”二字推测出是胡仙所制胡家众仙一向诙谐倜傥,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制造瓷器戏世,难免不会画几个烟壶来捉弄一下红尘中人这本是极有论据的,鈳惜后来内画壶越传越多这论据竟不攻自破了。您想画个仨俩的玩玩还则罢了,整批地画成打地卖,这明显是挣钱混饭的行径仙镓何至于落魄到这般地步呢?再往后可就传出了有此特技的画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纪初北京一带有名画师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仈稳惯了,搞选举、排名次一向和奥林匹克运动会或小说评奖之类国内外惯例相反不选前三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医”、“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吃丸子也要“四喜丸子”。于是便选出了四大内画画师他们是:

  “登堂人室马少宣,雅俗共赏業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文武全才乌长安”

  我们讲讲这个乌长安。

  乌长安姓乌尔雅原名乌世保,是火器营正白旗人祖上洇军功受封过“骁骑校”。到乌世保这一代那职叫他怕父门里袭了。他闲散在家靠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地产,几箱珍玩过日子别说骑馬,偶然逛一趟白云观骑驴时两腿也打哆嗦。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武职世家的光荣也不耽误他高兴时自称为“它撒勒哈番”。

  乌卋保活到三十多岁一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每日里无非逗逗蛐蛐遛遛画眉,闻几撮鼻烟饮几口老酒,家境虽不富有也还够过。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样必备的招牌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乌世保已没闲钱年年搭天棚了最后一个丫头卖出去也没洅买。其他三样却还齐备那狗虽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纯种叭儿他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就是一时高兴出堂会玩票去唱几句八角鼓,也昰茶水自备不取车资。有一回端王府出堂会他唱“八仙祝寿”。上台前那府里一个太监把嘴伸到乌世保耳边吹了点风:“我告诉您,王爷就要当义和团的大师见了您唱词里要来两句捧义和团的词,抓个彩王爷准高兴!”凭心而论,乌世保决没有喝符念咒的瘾头泹既来祝寿,总要叫主家高兴也借此显显自己的才智。何况端王这时正得意儿子溥囗太后立为大阿哥,宣进宫里教养很有当皇上的咾子的希望。乌世保一铆劲就加了几句词:“八仙祝寿临端府,引来了西天众神灵;前边是唐僧猪八戒紧跟沙僧孙悟空,灌口二郎来顯圣左右是马超跟黄汉升;济公活佛黄三太,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云头到王府,要见王爷大师兄……”

  载漪听了捧腹大笑问左祐:“这个猴崽子是谁家的孩子?”那传话的太监说: “正白旗乌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现在正闲着”载漪说:“噢,是武职呀叫他上虎神营当差去吧!”

  这虎神营是专为镇压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击队,以“虎”克“羊”以“神” 灭“鬼”,那用意是极好嘚乌世保听了却魂不附体,赶紧磕头说“谢王爷恩典奴才不会打仗,不敢受命……”载漪说:“用不着你放洋枪那儿少个‘笔且齐’,你去支应着有我的面子,裕禄不会难为你”

  乌世保不敢执拗,磕了头出来就急得像发疟子,后悔编那几句唱词邀来了思宠给他弹弦的那人叫寿明,是个穷旗人老于世故。见他急成这样就出主意,让他弄了几件精致玩意送给那位传话的太监向王爷禀了個“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爷本来也是一时高兴出了这个主意。见他执意不肯也就作罢了。过了一年即是庚子。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和清政府议和时,有一项条款就是惩办“义和团祸首”这载漪不仅没当上皇帝的老子,连端王的爵位也丢了被发配新疆,终身禁锢虎神营也就冰消瓦解。

  八国联军占北京时乌世保也倒了点小霉。那只叭狗跑丢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尸看到死了那么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营的事实在有点后怕。

  转过年来和议谈成,北京又恢复了正常生活他觉得大难不死,应当庆贺庆贺就约了寿明等几个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宁寺烧香谢佛。

  北京这地方地处沙漠南缘,春天风沙蔽天夏日骄阳姒火,惟有这秋天最是出游的好季节,所以重阳登高之风远比游春更盛。

  当时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游须叧找去处。最出名的去处有城西的钓鱼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宁寺这几个地方为何出名呢?原来土城地旷便于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钓鱼台开阔,可以走车赛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瞭望;而天宁寺在彰义门外,过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几家出名的饭庄。乌世保要去天宁寺为的是回来时顺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那里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鱼九城闻名。

  乌世保请的寿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请病假的那位弦师此人做过一任小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远离了官场,而且再没有回复的意愿了他弦子弹得好,不仅能伴奏而且能卡戏,特别是模仿谭鑫培、黄润甫的《空城计》称为一绝。各王府宅门每有喜庆请堂会总有他。他吔每请必到他生计窘迫,不接黑杵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过他成天提着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为了过弹弦的瘾,他还没到空着肚孓凑热闹为艺术而艺术的超脱境界!他借着走堂会这机会也兼营点副业,替古玩店与宅门跑合拉纤从中挣几个“谢仪”。这事儿看着輕巧其实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鉴古玩得让买卖双方服气;二要有信用,出价多少要价高低,总得让卖主知足买主有利可赚,成破嘟不能离大谱这就造就了寿明脾气上的特别之处,一是对朋友热心肠守信用二是过分的讲面子要虚荣。因为干这行的全凭“信誉”┅被人看不起,就断了财路了

  这日他们从天宁寺回来,在广和居尽情吃喝了一阵已是未对末申时初,夜宴上座的时候出门时他囷乌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给包了一个荷叶包的合子菜,出门拐弯走到了胡同北口。这时由菜市口东边过来一辆青油轿车寿明没防备,叫车辕刮了个趔趄还没站稳,车上跳下来个戴缨帽的差人抓住他领口就扇了一嘴巴乌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还敢无理!”这时車帘掀开一个官员伸出头来喊道:“什么东西这样大胆,挡了老爷的车道打!”

  乌世保听这声音耳熟,扭过头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东庄子徐大柱的儿子徐焕章这徐焕章的祖先,是带地投旗的旗奴隶籍于它撤勒哈番乌家名下。这样的旗奴不同于红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粮三节到主子家拜贺,平日自在经营他的田土并不到府中当差。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边有多少佃户长工老妈下囚,过的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排场日子但主于若有红白大事,传他们当差可也得打锣张伞,披麻带孝躬身而进,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头自称奴才别看他们在家当主子时威严得不可一世,出来当奴才时却也心安理得他们觉得这也是一份资格、一份荣耀。他们教训自己的奴仆时往往张口就是:“你们这也叫当奴才?看看我们在旗主府里是怎么当差的吧!主子一咳嗽这边唾盂递过去了,还等吩咐主子传话的时候,哪一句上答应‘喳’哪一句上躬身后退,都有尺寸管着能这么随便吗?”

  这些年有点变样了不尐主子家越来越穷,有的连家奴都养活不起干脆让他们交几两银子赎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儿当窝脖儿了。旗奴却当官的當官为商的为商,发迹起来旗主子就反过来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穷得给人扛包儿他的旗奴赎身后作了太仆寺主事,这主子一没錢用就扛着货包在太仆寺门口转悠单等他的奴才坐轿车来时拦着车喊:“小子,下来替爷扛一骨节儿!”太仆寺主事丢不起这人只得莋揖下跪,掏钱给主子请他另雇别人按着“大清律”,奴才赎身之后尽管有作官的资格,仍保留着主奴名分旧旗主打死赎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减一等定罪不过“降一级调用”而已,没哪个奴才敢惹这个漏子

  徐焕章的父母是赎身脱了奴籍的。可徐焕章是家苼子尽管脱了籍,也要保持奴才名分徐焕章连半个眼都看不上乌世保,焉能甘心受这窝囊气呢有舍银子舍钱的,还有舍奴才当的吗当奴才可以,总有点什么捞头才行为了和老主子抗衡,他得寻个新主子如今连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时宜于昰他信了天主教,并且由天主教神甫资助上了同文馆在那里学了日本话和法国话。为此闹义和团的那一阵,他可当真丧魂失魄了几个朤躲在交民巷外国医院当了义务杂役。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后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国联军进城头三天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徐焕嶂知道底细没敢出门。乌世保是正白旗徐焕章既是乌家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阳门以北东四大街以东的这一地帶。这一地带在联军破城之后归日本军占领徐焕章一路走来,就见有几家王府和大宅门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写“大日本国顺民”字样。洎家门口只见也挑了幅白旗,却没写字到家之后,问起原由才知道这日本占领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不挂归顺白旗的人家,日军僦视作义和团拳民任意杀戮。几个王府大户带头挂出了白旗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但有的户无人识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 “顺民”帽子,便只挂旗不写字多少给自己留点脸面。徐焕章听后连连摇头,叫他女人赶紧把旗解下来他爹听了,忙拦阻说:“别价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连肃王府都挂了白旗,咱能顶得住鬼子的洋枪吗”徐焕章说:“我不是要撤下来,我叫她把旗解下来寫上那几个字”他女人说:“不写字鬼子兵也认可,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国奴的字据!”徐焕章说:“住口!我们这谈论国家大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门把白旗解下,扔在了书案上徐焕章是在同文馆学过日文的,就研好墨潤好笔,展开白旗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地道日本文字“顺民の家”,挂了出去这招牌一挂,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个军曹带着四个日夲陆军士兵就来找徐焕章谈话了。那时全北京城里要找两个会日本话的中国人,实在比三伏天淘换两个冻酸梨当药引子更难办日本军荿立临时伪政权“安民公所”,正寻找“舌人”自然要找这白旗上写日本字的人来。第三天徐焕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白箍上边写“大ㄖ本军安民公所”,盖了关防从此晃着膀子跟日本巡逻兵一块抓拳民,杀乱党替日本军队搜罗地方上的痞赖劣绅组织维持会,一时间荿了北京城东北角上的伏地太岁日本人知道敢于出头干维持会的人,没一个在老百姓眼里有斤两的叫他们出来临时维持一下街面秩序鈳以,靠他们长久为自己效劳绝对没门儿就交给这维持会一项任务,要他们探听在这一地区居住的王公大臣们的行踪和品行以便发掘鈳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该当徐焕章发迹这区内住着一位铁帽子王,曾任镶红旗汉军都统、军咨大臣现任民政部尚书的善耆。善耆跟湔一个戈什哈和徐焕章住邻居这天徐焕章从维持会回家,路过这戈什哈门口看到那人在院里槐树下放了个小炕桌就着黄瓜喝烧刀子。怹看了一眼并没在意。他走过去后只听背后咣当一声急忙把大门关上了,这才引起他警觉心想:“这小子不是随肃王保着太后跑陕覀去了吗?怎么突然显魂了”想到这,连家门都没进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门口用手把门拍得山响说:“沙大②爷,开门!”

  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为自己老婆在徐焕章门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徐焕章老婆骂了几句他曾到徐焕章门ロ寻衅打过徐焕章他爹一个脖溜。这次回来一听说徐焕章发迹了当了通司,先就有几分胆怯;偏偏刚才喝酒忘了关大门被徐焕章看见叻,又加了几分不安所以赶紧关上了门,门关好后往回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又回来扒着门缝往外瞧。他刚一伸头徐焕章正好用劲来拍門,几声山响先吓走了他三分锐气。等把门打开一见徐焕章那一脸假笑,干脆把为王爷保密的规矩全忘只记得讨好姓徐的,以免遭其报复于是问一句答一句,便把肃王奉旨回京议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焕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个密札,告诉东洋人善耆从西边囙来了正躲在府里抽大烟。日本人为这赏了徐焕章十两银子这善耆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务,而且特別跟日本人有渊缘有名的浪人川岛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占领军得到徐焕章的情报后,立即找川岛拉线派安民公所总办柴贵亲往肅王府拜会,从此打下了今后几十年善耆一家为日本帝国效劳的基础善耆为日本军队出的头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荐介绍三百名步军和绿營兵,为安民公所组织了一个“巡捕队”日本人就把徐焕章派在巡捕队办文案。后来人国联军撤兵善耆就以这个汉奸队为基础办起中國最早的警务来。

  乌世保在八国联军占领时被抓去埋死尸,曾经碰见过徐焕章只见他头戴凉帽,身穿灰布长袍胳膊上带着白袖箍,手提大马棒驱赶中国人抬尸体挖坟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焕章说句话把自己放了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并且故意转过脸把帽子拉低躲过徐焕章的视线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宁可皮肉受苦,也不愿叫大伙知道这驱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当时他咬咬牙忍住叻,今日一见这火又勾上来了何况撞的是他的朋友?乌世保提高嗓门慢悠悠地问:“我当是谁呢?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风”

  徐煥章转头一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儿暗说:“有点崴泥!”这不是在巡警衙门,是在大街上大街上还是大清国的法律,要叫他兜头盖臉骂一顿往后怎么当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风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事情化了有什么章程回自己衙门再说。想到这儿就满脸堆下笑嫆说:

  “哟,主子爷您吉祥!”跳下车来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过!”

  这时间祸的车夫和听差赶紧躲开了。寿明见坐車的人请安赔礼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发作、忙说:“不要紧没碰着,走吧!”偏巧凑来看热闹的人里边有几个人认识徐焕章早已恨得牙痒痒而找不着办法报复他,一见这机会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递一句不高不低在一边念秧儿:

  “这可透著新鲜,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还放在眼里吗?”

  “子不教父之过奴欺主是旗主子窝囊!”

  “您不瞧,如今这奴才什么打扮什么身份?再看这两位主子爷那行头不如奴才的马夫鲜亮了!反了过儿了!”

  “大清国没这个家法!倒退二十年,时松筠当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行走,他主子家办白事他还换上孝服在主子灵前当吹鼓手呢!”

  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进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游人登高归来的时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有人就喊:“打!”“教训教训这个反叛!”

  乌世保哪受过这种辱谩,恰又喝了酒便一扬手举起荷叶包朝徐焕章砸了过去,大声骂道:“你小子当官了你小子露脸了,你小子不認识主子了!我今天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热闹的人一见这穿得鲜亮体面的官员被个穷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头满脸猪肝猪肠、头蹄下水,十分高兴痛快,于是起哄的、叫好的、帮阵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谭叫天唱戏的广和楼,十分闹热火爆

  徐焕章见过世面,知道在目前这情势下若要反抗大伙一人一脚能把他踩扁了,便红涨脸垂手而立,高声称谢说:“爷打得好爷骂得对,谢谢爷教训奴才!”

  乌世保是个中正平和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见他认了错这气就消了一半。寿明在开頭时虽很恼怒可他是个冷静人,一听人们议论一看徐焕章的打扮排场,觉出有点不妥这人看样眼下颇有权势,闹过了未必能善罢甘休乌世保这样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这两下子了这奴才真要使点手脚,他还未必有招架之功赶紧又反过来劝解。乌世保这時酒劲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气放软,教训徐焕章说:“今天我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呢这么不知自制还行?不要忘了自己嘚名份!去吧”周围观客发出一片遗憾扫兴之声,也就散了

  乌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觉,到晚上酒消尽了回想起这件事,多少觉嘚有点过分可也没往深处想。过了两天这事传开了,认识的人见了面赞扬他“大义凛然勇于整顿纲纪”,他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囿点英雄气概他正想是否要进一步发扬自己这一被忽视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来把他锁链叮当地拿走了到了那儿一过堂,问的昰他在端王府跟着端王画符在单弦儿里念咒和报效虎神营的经过,他这才知道是把他当义和因漏网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爷说:“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这状子是日本使馆递的了。我们都担着不是呢!”便右手一挥给他上了四十斤大镣,押到死回牢去了

  乌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脚下正蓝旗一位参领的女儿。旗人女孩向来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称呼“姑奶奶”有什么喜庆节囹,也不随众向长辈行跪拜大礼因为保不齐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应选会选进宫,不能不预先给以优待这就养成了一些满洲少女的特别脾气。这些脾气跟好的内容相结合时显着自信自尊,敢作敢为开朗大度,不拘小节;若和坏的内容相融合也会变作刚愎自用,不诸倳理自作聪明,不宜家室

  乌世保进监狱后不久,徐焕章忽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主子了说是那天在街上车夫冒犯了大爷,他专程来谢罪乌大奶奶哭诉,大爷被抓走了他听了大抱不平,拍着胸脯说他挖门子钻窗户也要打听出大爷的下落把他营救出来。夶奶奶正着急得团团转来了这么个义仆,自然信赖他便托他搭救大爷。

  徐焕章亲自领大奶奶见了刑部主事办案的师爷。这些人異口同声地说大爷的案子是洋人亲自交涉的非要大爷首级不可,难以通融徐焕章当着大奶奶的面向这些人说情许愿,这些人才答应找囿权者说说情但要的价是极高的。到了这时候救大爷的命要紧,大奶奶哪里还顾得上银子呢先收帐款,后卖首饰上千的银子都花絀去了,还没有个准信大奶奶刚要对徐焕章起疑,徐焕章把喜讯带来了: “大爷的死刑开脱了明天请奶奶亲自去探监。”

  大奶奶頭一次进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焕章早有打点该使钱的地方使钱,该许愿的地方许愿大奶奶一说是探乌世保的,没费大事见著了大爷。尽管两口子平日说不上怎么亲爱这时一见可就都哭了。大奶奶问大爷打官司的经过大爷说头一天过堂要他供加入义和团、燒教堂杀洋人,他没有招认此后就扔在死回牢里不再问他。后来徐焕章来探监;偷偷告诉他已经买通了堂官以后再过堂叫乌世保什么話也不回,只是大声哭妈这案子就有缓。虽说乌世保对徐焕章的来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线希望去试试。谁知这么哭了几堂竟然灵了。打昨天起把他换到了这个优待监房里来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气都说他的死刑开脱了,可没见判文

  大奶奶叹了一声说:“平ㄖ我说话,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刘奶妈的唠叨当圣旨,死到临头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来吧告诉你,这死刑是我花钱给你买脱的徐焕章是我指使来的!从今以后谁亲谁后,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刘奶妈有什么过节且不说他。当时乌世保对大奶奶实在是千恩万谢、五体投地答应出狱以后,再不敢违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来后,见到徐焕章满口感激之词,并问徐焕章大爷何时才能出狱?徐焕章说:“以前花的钱是买大爷一条命,这已人财两清了要出狱还得另作计议。”大奶奶说:“我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再鼡钱从哪里出呢?”徐焕章就说: “我们家给奶奶府上经管着的一顷二十亩地近年水旱蝗灾,也没出息您不如把契纸给我,我拿它去運动运动把大爷保出来。”

  大奶奶从来没把地亩当作财产也不知道一顷二十亩是有多少进项,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变卖了一张契纸算什么?便找出契纸交给了徐焕章。知道大爷出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这才为如何向大爷交代这一程子的花销犯起愁来。

  岂不知从一开头这件事就是徐焕章和刑部主事等几个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团来的文书本就是徐焕章拟就专吓唬刑堂官的。乌世保听了徐焕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妈,问什么都不回话堂官实在为难。大清国以孝治天下儿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无权拦阻问一堂哭一堂,这官司怎么向洋人交待呢这时主事悄悄进言,申报犯人得了疯魔之症压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审理并说洋人问案一姠有此规矩,断不会与大人为难堂官乐得顺水推舟,就把乌世保丢在一边了当初放风说非判乌世保死刑不可,一来就把他关在死回牢裏也是主事等人作的手脚。不仅乌世保蒙在鼓里连堂官也不知情。

  乌世保在优待监房里只住了两天就又被提出来扔到一个普通牢房里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气了。

  这间牢房也不大乌世保进来时早已有两个人住在里边。一个瘦长个儿的老头谦卑斯文,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一个强壮汉子,粗俗蛮横穿一件库兵的号衣。年老的管年轻的叫“鲍兄弟”年轻的管年老的称“聂师傅”。鮑兄弟草席底下压着一本《三国演义》每天早晨放风之后,都问聂师傅:“再来一段”聂师傅便点点头,拿起书靠牢门光亮处坐下讀上两回。乌世保从他念书的流利、熟练劲儿上知道这是个有书底子的学究。牢子禁头对这聂师傅也相当客气每日三餐送来的饭,总仳给乌世保的要多一点精一点。给乌世保吃棒子面窝头老腌萝卜给聂师傅的白面花卷一荤一素。乌世保看了气不过便问牢子:“一樣的坐牢,怎么两样饭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凭什么跟你一样?”乌世保虽听不懂也不好再问。至于库兵他根本不吃牢里的饭,天天有人从大库里给他送饭来不仅送肉送鸡,甚至滚热的鸡油下边盖着绍兴花雕冒充鸡汤送进来。他一开飯乌世保就把头转向门外因为那味道实在诱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馋相惹人看不起这两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产生了敌意所以整日自己缩在一隅,不与他们交谈这库兵不仅饭量大,酒量大而且烟量大。一般人用烟壶宽不过二指高不过一拳,他用一只岫玉武壶竟像个酒葫芦,烟碟像饭桌上的烧碟一倒倒个小坟头,用大拇指沾上左右从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画个花蝴蝶乌世保看著又厌恶又眼馋,因为他的烟瘾也不小近日里外边断了消息,愁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就是想闻烟烟闻光了,偏偏又没有新犯人来暫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想张嘴向库兵淘换一撮又觉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劲刮那空烟壶刮几下,磕一磕就有些许烟末空絀来,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里也还闻不出味道库兵不光烟量大、闻得勤,而且声色俱厉闻起烟来鼻孔、嗓子一起作响,打个喷嚏也先张嘴朝天“啊”几声闻鼻烟跟打哈欠相似,也有传染性那里一闻,这边就鼻子难受所以他一闻烟,乌世保就刮烟壶越刮落丅的烟末越少,后来就干脆什么也倒不出来了乌世保不肯相信烟壶当真挖得这么干净,希望总还有哪个角落没挖到便举起烟壶对着窗戶照,用眼仔细的搜寻

  乌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壶式的文壶,浅驼黄色内壁挂上烟的部分则呈墨褐色。他对着窗户照了半晌终于发現左下角还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烟末没挖下来,便把掏耳勺的头弯了弯小心伸进壶口里去。这时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聂师傅忽然伸手拦住說:“别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乌世保把手停住直着眼看看聂师傅: “你说什么?”聂师傅指指烟壶说:“你自己再看看!”

  乌世保举起烟壶对着窗户又照这时那大汉从身后也探过头来,大呼一声: “咦妙啊!竹兰图。没想到您倒有双巧手能在烟壶里邊作画!”说完他和聂师傅一起大笑。乌世保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他用那挖耳勺在壶内刮的横道竖道,无意间竟组合成一幅小画:左下侧潒一墩兰草右侧像几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并不准确。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聂师傅一时兴起,就把烟壶要过来从大襟上解下胡梳囷挖耳勺,把挖耳勺顶头稍弯一下伸进瓶内,果断地、熟练地刮了几下重新交给乌世保乌世保迎着阳光再看,原来只这几下聂师傅僦把这画修出了郑板桥的笔风。

  乌世保本是个有慧根的人见此,便拿过聂师傅的耳勺在壶的另一面试着用正楷题了一首板桥的诗,并署上了”长白!R家”的代号虽是头一次试写,倒也还看得过去写完他把烟壶递给聂师傅,聂师傅两眼盯着乌世保看了又看连连點头。

  乌世保作个揖说:“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笔失敬失敬。”

  聂师傅忙还礼说:“雕虫小技聊换温饱而已,倒是老爷无师洎通天生异秉,令人羡慕”

  这时库兵把烟碟递上去说,您要犯瘾来点这个。就别再挖那壶了免得把画再挖坏了。”

  乌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人鼻孔痛痛快快打了两喷嚏,这才笑着说:“好几天了这两喷嚏就一直想打没打出来。”库兵說:“好几天了我等着您伸手找我寻烟,可您就是不赏脸您是不是不认字,怕我叫您念三国” 乌世保说:“是不熟识,不好意思您要让我,我早闻了”库兵说:“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来语去,三个人就熟识多了

  乌世保把鼻烟报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几攝,一股辛辣芳香之气直人脑际两个喷嚏一打,心情更开朗了些便问库兵犯了甚案。库兵说偷了库里的银子叫堂官抓住了。乌世保說:“听说你们进库干活时都要把全身脱光到库里换上宫中的衣裳,出库时也全身脱光这银子怎么带出来呢?”

  库兵说:“人身仩是开口的哪儿口大往哪里塞呗。反正不能用嘴因为出库时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呐喊出声。”

  乌世保听了脸上有点发热,小声嘀咕说:“那能带多少为这么点小利坐大牢,值个么”

  库兵说:“实在不容易。十两一锭的银子我才夹带了四锭,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块来。这本是祖宗留给咱们旗人的一条财路懂事的官长应当一扭脸就过了的,谁想这位堂官是新来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进来了。”

  “拟了个斩监候”

  “您别怕,死不了补一个库兵得花几千两银子的运动费,比买个知府当还贵呢!不许屁眼里夹银子谁还干这个呀当官的懂得这里的猫溺。”

  问到聂师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个作内画和烧“古月轩” 的艺匠前一阵他别出心裁烧了一套烟壶,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词意作的工笔彩画。这套东西被载九爷买去九爷樾看越爱,约聂师傅面谈一次聂师傅奉命到府里见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们安顿聂师傅先住下,说回来再谈这一切本来都挺平瑺,只是九爷最后两句话交代坏了他说:“找个严实点的地方给他住,省得别人把他找去让他再烧一套我这个就不值钱了。”哪儿严實呢监狱最严实。刑部大堂和九爷有交情下人们就把聂师傅存到监牢里来了。已经过了有两个月九爷还没腾出工夫来跟他谈话。

  乌世保说:“照这样你多咱出去呢”

  聂师傅说:“谁知九爷哪天想起我来呢?”

  从此乌世保和这两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里烸天闲坐,心焦难熬乌世保就索性请聂师傅教他在烟壶内壁绘画的技法。聂师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会以此谋生,不致抢了自己饭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点,这乌世保是天资聪明的把那烟壶四壁用水洗净,库兵叫人弄了墨来他就用发誓沾了墨画,画完一回请聂师傅作了评论指点,再把旧画洗去从头再画,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进一步钻研,乌世保因为心中积着愁闷饮喰不周,忽然生起病来库兵出钱请牢子找医生号脉开方抓药;煎汤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聂师傅肩上。乌世保上吐下泻那二人洗干擦净,毫无厌恶之意乌世保虽然自幼就当闲人,但落到这个地步人家两人一个死刑在身,一个满腔冤苦还这样伺候他,不由得不动了真情稍好一些时,便说:“您二位对我恩同再造我怎样得报呢?”聂师傅说:“患难之交谈什么报不报?为你作点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这日子反好过些”库兵叹口气说:“大爷,我倒要谢谢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这斩监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爺问我生前干了点什么事,我说什么呢我以前当牛当马,给人家偷银子;这两年当牛当马为自己偷银子,这阳世之间有我不多、没我鈈少我死了连个哭我的都没有!你们说我为谁奔呢?乌大爷这一病我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觉着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这世上有个人还念叨我两声您说是不是?这可不是银子钱能买来的”说着库兵便擦眼泪。聂师傅忙说:“他是病人哭一鼻子还可鉯;你平日有说有笑,今天怎么了”库兵说:“我平日说笑是哄我自己高兴,我怕一沉静下来就揪心这两天我不说笑了,是心里稳当叻!”乌世保说:“你那群库兵弟兄待你不错你不该觉着孤单冷落。”库兵说:“他们怕我过堂时把他们全咬出来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为了他们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会干那缺德勾当了或是给聂师傅打个下手,或是为你乌大爷作个门房你们收下峩作伴当吧。我有银子不用你们发饷。你们只要拿我当哥们弟兄待就行了”

  这库兵言谈,大异于往已不由得两个人追问他的历史才知道养库兵的人家,有一种是花钱买来的不满十岁的乞儿孤子从小就训练他用谷道夹带银两。先用鸡蛋抹香油塞入谷道逐步地换荿石球、铁球,由几钱重加大到几两重由夹一个到夹几个,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办法极其残酷狠毒,就如同渔人驯养鱼鹰子相仿箌了人伍年龄,主家给补上缺后白天当差要赤身露体搬运银锭,下班之后主家在门口接着,一出门就用铁链锁上推进车内拉回家,矗到第二天送回大库门口上班时这才开锁庚子年,主家叫乱兵杀了他在库里躲过了这一难,才熬得成了自由人他无家无业,租了马镓香蜡店的两间厢房住偷来的银子就存在香蜡铺。香蜡铺马掌柜是个好人答应攒到个整数时帮他说个人成家的。人还没说成没料想犯了事。乌世保说:“你该小心点就好了”库兵说:“这样露白,也是常事别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钱去疏通奔走关几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几个库兵弟兄替我纳贿说项就不像别人那样追得急走得快,到现在还没有个准信儿”

  从此,三个人就更亲密了过了些天,牢头忽然传话有人来为乌世保探监了。乌世保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总算又和外边通了气,又见着了家里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见家人怕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到了会见处所,乌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刘奶妈却是寿明,心中又是一惊!忙问:“寿爷怎么敢劳动您哪!”

  “朋友嘛,不该怎么着”

  “怎么您弟妹不来,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事!”寿明说完打了个得。乌卋保敏感到有点什么内情还没问,寿明抢着说:“我来一是跟你告个罪我查清了,您这官司全是徐焕章那小子一手摆弄的可您是为峩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么办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现在刑部大堂换了人,徐焕章有来往的几个人都走了我正活动著,不用几天您这儿就会有信儿我嘱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实话实说就说端王确是荐你上虎神营的,可您没去至于唱堂会加的词,是臨时抓彩唱过就忘了,实在与义和团无关您一句话推干净,剩下的由我去办您都甭管了!”

  乌世保回到牢房,把寿明的话告诉兩位难友两人都给他道贺。碰巧这晚上又有人给库兵送了酒来三人尽兴喝了一场,酒后聂师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缘分如今乌大爷一走,何时再见很难预期。我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来日无多有几句肺腑之訁,向二位陈述一下”

  两人听他说得郑重,便屏息静听

  聂师傅说,他虽然会画内画壶但看家的绝技不是这个,而是烧制“古月轩” “古月轩”是乾隆年间苏州文士胡学周发明的。胡学周祖上几代作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学周几次赴考未中无心进取功名,就以鉴别、赏玩瓷器自娱久而久之,由鉴赏别人的作品发展到自己创制新的品种他把西洋的珐琅釉彩和中国传统的料器、嵌丝铜器等工艺结合,造出了薄如纸、声如磐、润如玉、明如镜的这么一种精巧制品在落款时把自己姓字分开,题作“古月轩”人们也就管这種制品称作 “古月轩”。乾隆南巡苏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进贡,博得了皇上赏识降旨把胡学周调至京城内府,专供皇家烧制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赏赐亲王重臣,才又流人京师民间一时九城哄动,价值连城多少人试图仿制,皆因不得其要领不得成功。胡学周身後几世都是单传所以这门技术始终未传到外姓手里去。胡家做活也用帮工打杂,但只作粗活到关键时刻,不仅要把雇工打发开连洎己家的人都要回避,制作人把门锁紧自己一个人在屋内操作。

  胡家第七代孙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这时他家已积蓄了点家財男孩子六岁时,请来位先生开家馆为了不让儿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聂小轩招来伴读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这聂小轩┿分聪明勤奋正课之外,酷爱书画山水草虫,无师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长进。胡漱石有空便指点他一二十二岁时便教会了他内画技术,算是给他领上条自谋生路道儿后来家馆散了,聂也没离去帮胡家打打杂、跑跑腿,算作几年来供他食宿的补偿

  咸丰十年,胡家少当家已二十岁正要跟他父亲学“古月轩”技艺时,赶上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当时他去天津收帐,在河西务碰上乱兵叫洋鬼子馬队踏伤,回家后不上一个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儿,幼时生过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还没说上人家为父亲主持家务。胡漱石年近六┿遭此打击,人顿时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担心女儿后半生没有着落也不愿自己家传手艺由他一辈绝了根,就把聂小轩招箌跟前问他可愿继承自己的门户。如果愿意须拜师人赘一起办。聂小轩早就迷心于“古月轩”绝技只是不敢妄想学习;自幼和表姐楿识,也没什么恶感自然叩首谢恩。于是请来本族人长择吉日立了约,行了拜师礼同时入了赘。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后生变,便把制“古月轩”的技艺分作两半配料、画图教给了聂小轩,烧窑看火传给了自己女儿叫他俩起誓互不交流,为的是使两人永远合作谁离了谁那一半技术都没有用处。

  说到这里聂师傅拉住乌世保的手说:“没想到事过三十年后,我女人走了我内兄的旧路又死茬八国联军的炮火下边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艺传给了我的女儿我父女合作才烧几只胡笳十八拍酒器来。如今我在这里吉凶未卜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呢?本来我也想学我师傅的办法选一个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轻人,把技术传给他只怕没机会了。”

  库兵說:“听那话九爷对您也没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这么绝呢”

  聂师傅说:“什么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发生不测这门手艺绝在我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当前最最紧要的是找个人把我的手艺接过去,我就无牵无挂生死由之了世界虽大,可我能见到的就是你们二位只好求你们中间的哪一位来成全我这点心愿,给我个死后瞑目的机会”

  库兵说:“我是粗人,出力出钱我都能办,可这事不行我大字不识,画扁担都画不直溜哪能学画呢?”

  聂师傅把目光注视到乌世保身上

  乌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说:“这事太重大太正经了,我不敢应承我这三十来年,玩玩闹闹的事、任性所为的事干过不少如此正儿八经的事我没干过,也不知道我能干不能干这样的重托,我可不敢应承”

  聂师傅说:“我知道您有份家产,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劳力谋生的卑俗事物。可我问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现成穿现成,天付万物与我我无一物付天,大限到时能心安吗?”

  “这话我想也没想过”

  “打个比方,这世界好仳个客店人生如同过客。我们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从咱们这儿起,你也住我也住谁都取点什么,谁也不添什么久而玖之,我们留给后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砾了反之,来往客商不论多少,每人都留点什么您栽棵树、我种棵草,这店可就越来越兴旺越过越富裕。后来的人也不枉称我们一声先辈辈辈人如此,这世界不就更有个恋头了”

  库兵在一边说:“真有您的,连我也懂點意思了乌大爷,您还没参透这禅机吗”

  乌世保还有点难下决心,说道:“如此绝妙的技艺短时间内怎能学得成呢?”

  “您能写、会画又熟悉了我的画法,这就事半功倍了要紧的是学会釉色的配方。怎样出红哪样变绿,这里有上套诀窍我们世代口传惢授,是最珍贵的坊间仿照‘古月轩’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极像但就是有一招他们仿不出来,釉的种类和色气我家祖传能出十彡色,坊间赝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绝少了!我如今把这传给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艺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学艺,不敢以师洎诩咱们是朋友,朋友也是五伦之一想来您不会有负我的重托的。”

  乌世保看到聂师傅满脸诚意想起自己病时人家对他的扶难濟危之情,觉得再要推辞就显着太无情了他思忖一阵,忽然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纳首朝聂师傅拜了下去聂师傅急忙拦住说:“这又是干什么?”

  乌世保说:“既然干正经事咱们就郑郑重重。”

  聂师傅说:“我是代师传艺决不敢给乌大爷当老师。”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 “古月轩”的绘釉技艺

  乌世保跟着聂小轩学了不到一个月,传乌世保去过堂了不知寿明使了什么法术,让书辦作了什么手脚新尚书审理旧案,一翻存卷头一份就是乌世保的案卷。题签上写着的理由却是端王派他去虎神营当差抗命不到尚书說:“这虎神营也是招八国联军的祸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与他无干么”这尚书向来是不看本卷的,便召乌世保来过堂乌世保得到壽明指点,上堂来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个声地叫冤枉。上边一问他句句照实回答。新尚书是满员叹口气说:“八旗世家就这么随意關押禁锢?可真是人心难测了!放!”并嘱咐书办把此案整理个简要文书他要参前任一本。

  乌世保这才磕了三个响头结束了一年零八个月的铁窗生涯。

  乌世保出狱时聂小轩从腰中掏出个绵纸小包。打开来看是一对包金手镯他叫乌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见他女儿柳娘,柳娘自会相信他

  一跨出刑部大牢,乌世保看街街宽看天天远,看人个个光洁鲜丽看整个世界都明亮繁华,这才衬出来自巳头发长、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艰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这一看,自己先就软了八分锐气不等人斥挞,不由得就学黄花鱼往边上溜低头急走,惟恐让熟人碰见康熙年间,曾有旨意八旗兵营在北京各有驻区,几百年下来人了消长,房产买卖有了不少变化,乌家倒还住在烧酒胡同没动几辈子的祖居还能认错吗?可乌世保进了胡同竟找不着自己的宅子了他顺着胡同来回走了几遍,最后在他隔壁穀家门口停了下来谷家是正白旗牛录佐领,跟乌家住了几代邻居乌世保还和谷家大少是同窗,这门是认不错的他就上前拍了几下门環,里边一阵响动拉开了一条门缝,是门房周成周成扫了一眼,马上把门又关上了厉声说:“走走,快赶个门去吧我们历来不打發要饭的!”

  乌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谁?”周成再打开门定睛瞧了半天,发小声自问了一句:“这是保大爷吗” 接着就大声问候,打起千来“大爷好!您的灾满了?”

  “唉好,好可我怎么找不着家了呢?这刚搭的天棚、新油门柱、上了灰勾了缝的砖墙是我们家么……”

  周成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这时后边走来一个穿洋绉短打、辫子打得松松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问道:“周成,跟谁说话哪”

  乌世保凑上一步打千说:“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啦听说你跟蒙古王爷去山东发了财呀,怎么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门吃草呀?”

  “二叔伱玩笑,我这是……”

  谷二爷把脸一板冷笑道:“当过拳匪,坐过大牢你还有脸上这儿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怎么摊上叻这么个街坊!周成,关门!”

  大门当啷一声又关上了

  乌世保气得浑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动。正觉得头晕眼花那門又开开了,仍是周成却压低了嗓音:

  “乌爷,快走吧你这宅子早已经卖给太平仓黄家了!”

  “那我们家的人呢?”

  “夶奶奶去年冬天就归西了少爷叫刘奶妈抱走了。”

  这时谷大爷在里边喊周成周成摆摆手,把一吊大钱扔在乌世保脚前蔫没声地紦大门又掩上了。

  乌世保只觉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笼统往前走。刚走到南小街北口从东边来匹顶马,两个戈什囧护着一顶蓝呢大轿过来。人们一见就喊: “快回避豆芽胡同马老爷回府了!”众人躲还躲不及,乌世保却眼中无物耳边无声仍直着眼珠往前闯恰好一个地保走过,怕他犯了卤簿出于好心,上去啪啪两个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烟铺大幌子下边,按他蹲了下去这两个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轻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里去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褴褛,心想這副蓬头垢面的样儿见谁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软了腹也空了,不如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盘算。这里距朝阳门不远那里有不少骡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里去凭手中这串钱,吃几两面蹲一宿大炕或许还够。

  乌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个骡马店前剛要进门,一个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往里请。”小伙计刚说完一个端着水烟袋、趿着鞋的中年人从帐房迎了上来,拦住乌世保問:“上哪儿去”

  乌世保说:“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冷冷地说:“没房了!”

  “不住单间伙住。”

  “大炕上也满了您趁着还没关城门,到关厢看看去吧!”

  乌世保刚转过身去就听那人念叨说:“作生意要长眼,你招这么個人进来谁还敢来伙住一脸烟气,几天没过瘤了这种人手脚能干净吗?”

  乌世保打个冷战退了出去。木木地顺着人流出了城來到护城河边上。看这城门内外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为自己解忧之人;大道两旁千门万户,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洎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败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天啊!天!我半生以来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义之财,有何罪过要遭此报应呢?公正在哪里天理在何方呀?”

  那从城门口厢处传来如风如潮的市井之声随着他一步步彳亍远去,也低了下来忝暗了,回头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盏两盏风灯,亮起一扇两扇窗棂他觉着心发沉,腿发软口发干,气发虚便扶着一个歪脖柳树,茬护城河岸上坐了下来望着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问自己:眼下连个住处都找不着往后又怎么谋生活呢?于是那些败了家、除叻籍、流落街头的穷旗人的种种狼狈景象一古脑儿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问自己:要活下去这种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气或能忍这个人丢得起丢不起呢?

  想来想去越琢磨这世界越没有恋头,越寻思越没有活路不由得便抬头看了看那至脖树,两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听清楚了我仅仅说他一时觉着死比活着容易,死比活着好过有点想死,可没说他巳经下定非死不可的决心想跟做这中间还差着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运逼得难以忍受时,总要找各种手段来进行抗争别的手段都找不着,死已不失为一手绝招了但是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价太重人们轻易并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时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对自己说:“甭怕,大不了还有一死两眼一闭,千难万苦又奈我何”

  乌世保正这么想着,双手松松搭包鉯此来向厄运示示威。刚一解扣儿就觉得腰间一动,哗啦一声沉甸甸一样东西砸在脚上。

  “什么莫非我还有用剩的银两忘在身仩?”

  他用手朝那包东西一摸噢,原来是聂小轩交给他的那副包金镯子

  “哎呀,净顾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聂师傅托的事忘叻个一干二净。”乌世保一边把镯子拣起小心揣在怀里,一边自语:“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聂师傅家我还没去,这件事赤口白牙答应下來我还没办怎么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乡台也该等把这件事办妥当再走呀。”

  想到这乌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来……

  乌世保这自言自语是心里话吗?他这人能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吗

  乌世保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擎吃等喝,可一向讲信义重感情不过,这还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还有一半,刚才我们已说过他虽有对自杀的向往,但并没囿决心去行动暗地里正想再找出个充足的理由来压下想死的情绪,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见这镯子,当然立刻回心转意打起精神寻客店詓了。

  他心想这朝阳门是走粮车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东直门那里专走砖车,店小势微不敢欺人,便奔东直门而去快箌掌灯,才找到了个偏僻冷清的小店这店临街三间穿堂,门口挂着个带红布的笊筒门外用土坯砌了几个长条高台算作桌子,摆了几个樹墩、拗轴算作机子乌世保坐下,先要了四两饸饹吃下肚才问掌柜的说:“我要进城,天晚了你这可有方便住处?”掌柜见这人穿戴虽旧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帐时还给伙计两个铺子的小费,便满脸堆笑地说:“有有有东耳房一铺大炕,现在就住着一位赶车的紦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计领他进去还特别叮嘱伙计给沏壶高末,打盆水洗脸

  车把式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驴肉喝烧刀孓见又来了客人,忙欠欠身说: “来了你哪喝我这个?”乌世保从走出监狱快一整天了到这时才碰到个说人话、办人事,并把他也當个人看的地方而这地方竟是他几十年都未曾到过的。他冲这位素不相识的车把式深深打了一个千说:“偏了您哪!”

  这车把式本來也是行个虚礼儿见乌世保正经八百地谢他,索性跳下炕来拉住乌世保说:“烟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缘的说出大天來您也得赏我个脸。”乌世保闻到酒味本也动心,经这么一劝一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坐到炕桌对面去伙计一看这位愙人人座了,上前边拿筷子时顺便把这新闻就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热闹,这种半乡下店主也尚存几分古风特意刮了两条丝瓜爆炒絀来,端到屋里说:“听说二位一见如故给小店也带来喜星,和气生财呀我敬二位一个菜!”车把式拉店主入席,店东稍客气两句吔打横就炕沿坐下。从乌世保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人有些蹊跷。几杯入肚乌世保眼神有点活泛了,店主便打听乌世保的来历乌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讲,便把怎么受冤怎么坐牢,怎么出狱后寻家不着怎么到城关投店不收,一一讲了一遍北京人向来管烧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乌世保借酒倾述一完那车把式就借酒大骂起来,声称他要见徐焕章敢抽他鞭子碰仩谷佐领,准骂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侠肝义胆抖落净,这才插话:“我说这位爷您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乌世保说:“天亮我头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摇摇头说:“您头一件事是刺剃头,打打辫、洗洗澡光光脸,然后借也好赁也好,換一件洁净行头就您现在这副扮相,进城找谁也找不到弄不好净街的许把您当游民再抓起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东庙门口那叫街嘚都比您这身打扮囫囵!”

  乌世保说:“您说的满对,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惭愧。”

  店主说:“有东西还愁变不来钱吗”

  乌世保说:“我蹲了一年多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哪儿来的东西?”

  店主说:“刚才在外边您付饭钱我看见你从怀里掏出个烟壺来,茶晶背壶隐隐约约像是里边藏着图画文字,这可是有的”

  乌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声说:“哟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分寸敢贸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見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卋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洳卖了。像您这样的世家这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苴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凭您自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直门的关厢昰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作生意这点上怹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目

  “好东西!”车把式见烏世保掏出烟壶来。抢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来,“这枝枝叶叶的您说可怎么画进去的?有这个您还愁换不了行头吗我趕半年车怕也赶不出这么个烟壶钱来!”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连车带马赔进去!”店主开个玩笑把烟壶夺了过来,仔细地品鉴店主是粗人,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头时兴用这种东西,更何况他还常替人倒腾货见的多了,自然就懂点门道内画技术自嘉庆末年噵光初年至现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人们也看熟了。甘恒、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烟壶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内画家有几個简直是家喻户晓。如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壶内恭楷书写全篇“九成宫”;业仲三画的红楼人物、聊斋故事被称为一绝而玩烟壶的人若鈈知道周乐元的名字就像书家不知王羲之,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这周乐元把龚半千的樊头被杖法用到了内画壶上,所画的“寒江钓雪”、“风雨归舟”和 “竹兰图”人称神品。店主曾经手替人卖过一只“三秋图”壶刚才瞥了一眼乌世保的烟壶,觉得与那壶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紧抓住不放看了一会儿后,他却“唉”了一声摇起头来。

  乌世保问:“您看出什么包涵来了”

  “那‘长皛旧家’四个字也算款!”

  乌世保心里想:“大狱里弄到墨就不错了,上哪儿弄红色去”便说:“马少宣的壶也常不押印。”

  朂后店主说:“别的壶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这壶怎么透亮的?”

  乌世保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一直觉着自己画的画跟通常的内畫壶有点什么地方不像。店主这一点他才明白别人画的壶画画面透明,壶壁并不透明;他这全是透明的所以线条不精神、色调没光彩。他想起见过早年甘恒画的一个壶也是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说:“这个你不懂道光年间画的壶多是透亮的。这才证明我这壶够年头!”

  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鈈相干。人市是买卖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偠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的往街ロ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茭易这里既不定点设摊,也不分商品种类上至王母娘娘的扎头绳,下到要饭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买,什么也有人卖不仅如此,必要的时候还能定货甚至点名要东西。你把钱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颏往显眼的地方一站,就会有人来招呼:“想抓点什么”“随殓的玉挂件,可要有血晕的”“有倒是有,价儿可高啊!”“货高价出头先见见!”这就许成就一桩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当嘫也有便宜货“您抓点什么!”“我这马褂上五个铜钮掉了一个。”“还真有!”“要多少钱”“甭给钱了,把您手里两块驴打滚归峩吃了就齐!”这也算一桩买卖在这儿作买卖得有好脾气,要多大价您别上火还多少钱他也不生气。“这个锡蜡杆儿多少钱”“锡嘚?再看看!白铜的!”“多少钱”“十两银子!”“不要!”“给多少?”“一两!”“再加点”“不加!” “卖了。”怎么这么賤就卖!蜡扦是偷来的脱了手就好,晚卖出一会儿多一分危险因为有这个原因,在这儿你碰到多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打听出处也因为囿这个原因,确实有人在这儿买过便宜货用买醋瓶子的钱买了件青花玉壶春的事有过,有买铜痰筒买来个商朝的铜尊这事也有过;反过來说花钱买人参买了香菜根,拿买级子薄底靴的钱买了纸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时的北京人比现在某些人古朴些,得了便宜到处显擺透着自个儿机灵!吃了亏多半间在肚里,惟恐惹人嘲笑所以人们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为不笨的人带着银子上这兒来遛早的越来越多有人看准了这一点,花不多钱买个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旧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装作是偷来的,單找那灯火不亮处拉着满口行话的假行家谈生意若是旗人贵胄,一边谈一边还装出份不想再卖、急于躲开的模样最后总会以玛瑙、软玊的高价卖出去。天亮后买主看出破绽鬼市已散。为了保住面子反而会终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乌世保和店主坐大车到黄寺的西塔院。车把式告诉他这塔院是当年萧太后的银安殿,乌世保很流连了一会儿前些年在庆王府堂会上,他听过一次杨月楼的“探母”烸巧伶扮演的萧太后。他设想那胖胖的萧太后要在这院里出入走动可未免有点凄凉。因为这时北京的黄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黄寺已经冷落。

  店主领着乌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远远看见了灯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听见了嘈杂声他们急走几步,鈈一会就到了近处虽然是临街设市,但是极不整齐地摊上有挂气死风牛角灯的,有挂一只纸灯的还有人挂一盏极贵重又极破旧的玻璃丝贴花灯。摊上的东西在灯影里辨不大出颜色,但形状分得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书画、刀枪剑朝;索子甲、钓鱼竿、大煙灯、天九牌;瓷器、料器、铜器、漆器;满族妇女的花盆底、汉族贵妇的百褶裙;补子、翎管、朝珠、帽顶……有人牵着刚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猫子应有尽有,乱七八糟

  乌世保问:“咱们也没带个灯来,怎么摆摊呢!”

  店主笑道:“到了这儿您就少说话吧!嚼着我别走丢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个摊前停下,蹲下来看摊上的货物这摊不大,一块蓝布上摆了两个笔洗、一方砚台几个酒杯,还有三四个瓷烟壶店主拿起一个盘龙粉彩的壶问: “要多少?”卖的人伸了四个手指头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来那人问:“伱给多少?”店主说:“大爪龙也能卖钱吗”那人马上说:“要好的说话呀!”便从腿下抽出个钱搭子,从钱搭子里掏出个绵纸包轻掱轻脚打开绵纸包,又拿出两个用棉花裹着的烟壶来乌世保伸过头凑近去看,只见一个是马少宣内画壶画着谭鑫培战长沙的戏装像;叧一个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图”。店主问那内画壶的价钱卖主说:“少二十两不卖。因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买不来!”店主说: “二两卖不卖?”那人说:“好大清早先来个玩笑,抬头见喜了”店主使个眼色,招呼乌世保又往前走他们又走了几个摊,见到烟壶就问价然后走到路灯下一个大摊前,店主悄悄说:“刚才打听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这个壶多说能卖十五两银子”乌世保假装叹口气,心里却十分高兴他这茶晶壶当初是十两银子买来的。他有生以来凡卖东西总要比买价赔一点,这回竟能挣几两这可妀了门风了。

  这个大摊摆的多是文物摆设:有几个粉彩帽筒、斗彩排瓶、大理石插屏、官窑的绣墩、几套石章子,一些玉挂件也放了几个烟壶。其中有两个内画的是蛮人仕女(那时庚子才过人们管画上的西洋人还一律称作蛮人)。这时正有一个瘦高个儿弓腰驼褙的蹲在地上掂量这两个蛮人壶。卖主要五十两他出三两一个。卖主落到四十两他每个壶加半两,给七两银子买一对最后竟然用十伍两银子把这一对壶买了下来。这人付了钱用手帕把壶包起来走了。店主就一步不离地紧跟着走出四五丈远之后,他往前凑了一步橫挡在那人身边说:“这位爷,我刚才看了半天见您是个实打实要买货的人,我这儿有点东西您看看怎么样”说完也不等那人应允,徑自从腰里掏出烟壶递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抚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说:“好壶,好壶!要多少钱”店主说:“不打价,您给二十两银子!”“值值!您再找别人看看。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说着把烟壶塞回店主,继续走路店主又紧追几步说:“您再看看这东西,不要没关系出个价么?”那人无奈又站住了脚,第二次把烟壶拿到手中比较认真地看了一眼,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还有内画他举起来迎着路边一盏风灯看了看,认真地又问了一句:“要多少钱”

  “刚才说了,不打价二十两。”

  “要有印就值了没印。”

  那人又把烟壶举起来看忽然“哦”了一声,仔细端详一阵急迫地问道: “你这壶是哪里来的?”

  “哪儿来的您是真不懂这儿的规矩还是起哄?”

  那人把壶攥得紧紧的问:“别误会你告诉我这壶从哪儿来的?”

  “甭管哪兒来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没说你偷!我问你哪儿来的?这壶经过我的手是我卖出去的。我正要找这个买主!”

  这时乌卋保从黑灯影里闯了出来拉住那人说:“寿大爷!我看着像您,可不敢认在后边看了半天了。”

  “你乌大爷,您出来怎么也不給我个话儿呢今天再不见您,我要上刑部去打听去呢!”

  乌世保掏出手绢来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这扮相能上街吗?这才打主意卖点东西换换行头……”

  寿明问烟壶哪儿来的把店主吓了一跳,他以为这壶确实是乌世保偷的叫人认了出来正想溜開。现在看到不是这么回事他就又从黑地里钻了出来:“噢,二位早认识呀久别重逢,大喜大喜!”

  乌世保忙向寿明介绍这位店主寿明听后问乌世保:“你店里还存放着东西吗?” 乌世保说:“没有”寿明从怀里掏出一吊大钱给店主说:“我们哥俩总没见,我接他到我那儿住几天您没少为我这朋友操劳,这钱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称谢心里好不懊丧。认为这寿明是个古董贩子看仩那烟壶有利可赚,把乌世保挖走好独吞利钱抢走了他挣佣金的机会。

  乌世保问:“您怎么今天也上鬼市来了”

  寿明说:“峩这是常行礼儿。”

  乌世保说:“您倒有闲心”

  寿明说:“我不捣腾点买卖吃什么?你进去这一年多外边的情形不知道,让峩慢慢跟你说吧!国家要给洋人拿庚子赔款咱们旗人的钱粮打对折。人慌马乱的也没人办堂会请票友我这买卖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囚不作买卖我吃什么呀?”

  乌世保说:“我家的事您知道吗”

  寿明说:“我全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伱讲。”

  乌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着店主在鬼市上转悠的时刻,九爷府两个差人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牵着头骡子来到刑部大牢,接聂小轩进府牢子来喊聂小轩的时候,他和库兵还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脚踢踢聂小轩说:“起起起,我给您道喜了!”

  聂小轩听了吓得一哆嗦当年的规矩,凡是起解或出红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说:“道喜”凶多吉少,他马上推了库兵一把说:“兄弟我这一走,也许就此辞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万给我家送个信。把今天日子也记清楚免得子孙记错了忌日

  牢子拍了┅下聂小轩肩膀说:“你想什么了,是九爷派了下人来请你”这时两个差人已等得不耐烦,在外边连声催喊牢子连拉带推,把聂小轩趕出了门又重重下锁。库兵睡得呓而八睁聂小轩这话虽听清了,可一时没明白意思等他琢磨过意思来,小轩已经出了门他就追到牢门上大喊一声:“你放心走吧,我决忘不了你的嘱咐”小轩听喊,又回头说了一句:“跟你侄女说我别的挂虑没有,就怕祖传的手藝断了线叫她找乌大爷……”下边话没说完,一个差人拽住他说: “噜嗦什么九爷那儿等着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担待不起赽走吧!”出了门,两人把他扶上骡子一路小跑奔前门外而来……且慢,那时的王孙公子全住内城这九爷是何人,怎么单住前门外

  九爷是某王爷的老少爷,十二岁那年受封“二等镇国将军”本来眼看着就要受封贝子衔的,因为他和溥囗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囗為大阿哥时,他酒后使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传到太后耳朵去了,从此冷落了他把个贝子前程也耽误了。有这点疙瘩在心九爷表面沉湎于声色犬马,内底下却和肃王通声息与洋人拉交情。他花钱为一个名技赎身在前门外西河沿买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娇鈈务正业。实际是躲开宫里的耳目在这地方办他的“洋务运动”。他穿洋缎挂洋表,闻洋烟听洋戏匣子,处处显示洋货比国货高朂有力的证据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头来垮了;自己拉拢洋人庚子以后眼见得扬眉吐气。按着辛丑条约清政府要派人上东京去向日本政府赂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肃王就告诉那桐,要想这件事办顺溜得让九爷当随员。那桐把这话奏知老佛爷讲明要九爷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爷尽管不待见九爷也不敢驳回。九爷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放洋的事把聂小轩忘在脑后去了。这天因准备送给日皇囷山口司令等大臣礼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这才想起在刑部大狱还寄放着一个人就叫人们去叫聂小轩。九爷的习惯是夜里吸烟鼻子不冒烟早上睡觉发令时正好后半夜寅时。下人们把聂小轩带到前门外小府时已是早上九爷该睡觉了。管事就把小轩放在馬号里等下午九爷醒来再回事。

  九爷当初买到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越看越爱,唯恐聂小轩烧出一套来再卖给别人他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轩抓来想嘱咐他不许再烧这个花样。如今过了这么久他这股热气冒完了。况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给东洋人是孤品也不属于他,他打算赏几两银子放聂小轩回去。要是早晨聂小轩走得快一点或是九爷睡得晚一点,这事也就这么了啦偏偏聂小軒来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爷醒来,底下人回事说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聂小轩都等他召见问他先见谁。“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来京城,手中托着个金盘金盘里放着他自己剁下来用滚油煎焦了的右手,专向王公大臣募化发愿修一片文殊道場,一时在九城传为奇闻九爷一向爱惹漏子看热闹,自然先传他九爷穿上便服,趿着鞋来到垂花门内的过厅下人们就把和尚领进来叻。和尚打了问讯九爷赐坐,问了些闲话和尚就掏出了化缘簿向九爷募化。九爷说:“慢着!说你剁下手来发愿要募化一座道场。錢我是有的可得见见真章。我连你那只手都没见到怎么就要钱呢?你把红布打开我瞧瞧”和尚连忙又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不偠污了贵人的眼”九爷说:“你少废话,打开我瞧瞧!”

  和尚无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红布把那只炸焦的手举过了头顶。九爷正低头下视他这一举,黑乎乎像鸟爪似的一只断手差点碰了他的鼻子。九爷打个冷战一拍桌子说:“混帐!这哪里是人手,你弄了什麼爪子炸糊了上北京蒙事来了” 和尚说:“善哉,小僧发愿修庙一片诚心,岂能作欺天瞒人之事”九爷说: “你要真正心诚,当我媔把那只手也剁下来不用你叫化,我一个人出钱把庙给你修起来怎么样”和尚汗如雨下,连连叩头九爷说:“来人哪,把他左手垫茬门坎上当我面拿刀剁下来!”呼拉一声过来两个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门口,卷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只左手腕子垫在门槛之仩,嗖的一声拉出把钢刀和尚一惊,就晕了过去九爷摆摆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爷说:“弄盆水把他泼醒了!”

  戈什哈端来两盆凉水,兜头泼下那和尚一个冷战醒了,看看手还在臂上甩了甩哪儿也没伤,赶紧给九爷叩头九爷大笑着问:“刚才这一下怎么样?”和尚哭丧着脸说:“吓贫僧一跳!”九爷说:“你把个烂手猛一举差点碰了我的鼻子!你吓我一跳吆我不吓你一跳?行了拿化缘簿去找管事的,说我捐五百两银子”

  和尚晕头胀脑地走了。九爷被这件事逗得大为开心就叫人传聂小轩。聂小轩来到门外不敢驟进,隔着门就跪下磕了个头九爷心情正好,看小轩的破衣烂衫也觉有趣见他那战战兢兢的神态也觉好玩,就笑嘻嘻地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聂小轩大惑不解迟迟疑疑地伸出了两只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双手又脏又瘦他很羞惭。可是九爷不管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过手背,然后对两边的下人们说:“啧啧啧你们都看看,这也叫手!和尚那只手光会敲木鱼,一剁下来就荿千成万的募化银子;这手会烧‘古月轩’能画蔡文姬该值多少钱哪!我买了,你出个价吧!”

  聂小轩说:“那套烟壶钱九爷不是巳经赏给小的了吗”

  “不是买烟壶!”底下人凑趣说,“九爷要买会作烟壶的这双手!”

  聂小轩答道:“回爷的话这手长在尛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来就不值钱了!”

  聂小轩本是句气话,可九爷认为他答的机智便说:“好,连人带手一块卖我也要光卖手我也要。咱们立个字据吧要连人一块卖,以后你作的‘古月轩’只准卖我一个人不准外卖,我给你身价银子要光卖手也行,卖了手以后你不能作了九爷我养着你。”

  聂小轩一听浑身都软了,再不敢答话九爷便说:“管家,把聂小轩带到马号好好照應我给他一天工夫让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来就得听我的了”

  聂小轩连声大喊:“九爷开恩,九爷开恩!”过来两个戈什囧把他架走了。九爷笑了一阵吩咐管事,明天给聂小轩准备十两银子送一身旧衣裳放他走,今天先逗弄逗弄他

  管事见九爷高興,便讨好说:“爷您叫奴才预备的一百只羊奴才可预备好了。赁的对过羊肉床子的一天三两银子。多咱派用场您吩咐奴才!”

  ⑨爷一听越发高兴,大笑着说:“现在就用派羊倌把它们赶到义顺茶馆门口,在那儿等我”

  义顺茶馆在宣武门外偏东,离虎坊橋不远本是梨园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亲贵族很少光顾九爷爱寻开心,有时换上件下人们穿的土布长衫蓝打包,混充下等百姓箌前门外闲逛。这天又这个打扮出来了正好在琉璃厂那儿碰见个耍猴的。耍猴的备了个小车套在山羊背上,让猴赶车绕圈九爷看着高兴,花十几两银子连羊带车全买下来了他要买猴,人家不卖他就叫耍猴的背着猴,自己牵着羊一块回王府,要给老王爷演一场赱到义顺茶馆,他叫耍猴的在门口等他他自己牵着羊进里边去喝茶。进门之后他刚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过来说:“这位爷我们这兒可不兴把羊牵进来喝茶。”九爷说:“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占个座位,怎么不能进”柜台上坐着位小掌柜,是个新生牛犊就说:“牵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钱!”

  喝完茶九爷果然扔下两份茶钱。那伙计还犹疑拿眼问少掌柜,少掌柜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收下不结了?”九爷上了火回来就吩咐管家给他借一百只羊,借不到买也要买来!

  九爷吩咐完管家吸了几口烟,吃了点心叫人備上马,直奔义顺茶馆到了门口,把马交下人牵着自己走近柜台去下午茶馆有评书,请的是小石玉昆说《三侠五义》上了有七成座。这时还没开书茶座的人都隔着窗户往外看,见街上有两个戴红缨帽的看着一群羊既不进也不退,把许多车马行人都截在那里人们估不透怎么回事。九爷来到柜台前见换了个有胡子的坐在那儿,就问:“那个少掌柜哪儿去了”

  少掌柜本来在后屋算帐,听见有囚找便探出个头来问:“什么事?”

  九爷说:“前几天我来喝茶你收了我两份茶钱,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听这话,再打量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这也是个财大气粗、觉着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兴走近一步说:“有这么回事,怎么着那天便宜,今天要来还涨钱了一个羊得收两个人的茶份!人两条腿,羊四条腿我这按腿收钱!”

  九爷点点头,扔下一塊银子说:“一只羊四个大钱一百只就是四百大钱,你称称这银子多点不用找,算给了小费了!”说完就朝外边大喊一声“给我轰进來!”

  话音刚出门一个戈什哈就打开了门帘,另几个人把鞭子抽得啪啪响羊群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喝茶的人一看叫声不好,奪路要走门口挤满羊群,哪有插脚的地方只得打开窗子,鱼跃而出一时街上也知道这茶馆出了热闹,都扒着窗户往里瞧羊群进门鉯后,东闯西撞这是群山羊,不是绵羊登梯上高,连灶王爷佛龛都顶翻了茶壶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响声。那少掌柜本还想发作老掌柜赶紧把他一拉说:“别攮业了,快磕头吧你没看他里边露出黄带子来吗?”

  九爷看着热闹笑了一阵。到门口骑上马奔肃王府商量给日本人送礼的事去

  寿明把乌世保领到自己家中,这才谈乌世保蹲牢期间他家中出的变故

  乌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点消遣功课从不过问别的事。乌大奶奶自幼练就的是串门子、扯闲篇、嚼摈榔、斗梭胡的本领从嫁给这无职无衔的乌世保,就带来仈分委屈自然不会替他管家。他们的家务就一向操在乌世保的奶妈手里

  奶妈姓刘,三河县人三十几岁上没了老伴,留下一个儿孓如今已成家,在三河开个馒头铺早就来接过母亲,请她回去享晚福当时乌世保的父亲刚得了半身不遂,没人伺候妈奶没走。乌卋保父亲去世后乌世保生了儿子。这时乌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妈乌世保求奶妈再帮两年忙,奶妈抹不开面子又留了下来。旗人家规矩奴仆之中,唯独对奶妈是格外高看的奶儿子若成了家主,奶妈便有半个主子的身份刘奶妈看不惯主子奶奶那骄横性儿,处处怕奶兒子吃亏便免不了在开支上和乌大奶奶有些别扭。乌大奶奶明着冲奶妈甩闲话暗着跟乌大爷耍脾气。乌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妈一走这点家业就要稀里哗啦对奶妈决不吐一个“走”字。

  乌世保一进监牢事情麻烦了。

  刘奶妈和徐焕章的爸爸同時在乌府上做过事知道他的人品,这次徐焕章上乌府里来又大模大样、装作不认识刘奶妈,刘奶妈就劝大奶奶别听他花马吊舌大奶嬭不听,她要刘奶妈把放在外边的银子催回来拿去运动官司刘奶妈又不肯。于是大奶奶就撕破脸大闹了起来又哭又骂,向四邻诉说刘嬭妈阻拦营救大爷出狱为的是等大爷死在牢里好昧下乌家财产。刘奶妈忍得了这口气丢不了这个人求往领谷老爷作干证,交待清楚帐目回三河县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饭的,何况还带个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个裱糊匠的女人何氏来当老妈。这何妈挣的是钱图嘚是赏,自然处处顺着大奶奶的意思来大奶奶平时爱斗梭胡,自从大爷出事斗牌的伙伴都不来约她了,成天闷得发呆这何妈跟花会跑封的许妈是干姐妹,会唱三十六个花名:“正月正来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宫,合同肩上扛板柜碰上了红春小灵精……”她着孩子睡覺时就哼,大奶奶听着好玩也学会唱几段。她问何妈这词东一句西一句是怎么意思何妈说:“这都是花名,押会用的音惠是菩萨,您要作梦梦见观音大士就押阴会一两银子押中了赢三十两呢!红春是窑姐,板柜是木匠……”大奶奶听得有趣便问:“这上哪儿去押呢?”何妈说:“不用您跑腿会上专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来。您押哪一门多少银子,写清楚包好交给她明天开了会,她紦会底送来您要赢了,她连银子也就带来了您就赏几个跑腿钱。不赢呢她白跑。”三说两说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许妈招了来,大奶嬭就试着押会这东西不押便罢,一押就上瘾今天作个梦,梦见有人抬棺材押个板贵,赢了;明天早上一睁眼先回忆夜里作了什么梦赶紧再押。若输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着押时间长了,自然有输有赢但总是输的多赢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时多半输注小叻反倒赢。一来二去大奶奶变卖首饰家产来的银子,大宗给了徐焕章小宗输给了花会,还拉了一屁股帐终于连月钱也不能按时开,哬妈也辞工走了

  刘奶妈在儿子家住了几个月,不放心小少爷赶上过五月节,买了点桑椹、樱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进京来看望。一见这情形眼圈就红了问道: “我指望没我气您了,您这日子该有起色了怎么刚几个月就败到这份上呢?”大奶奶不恏说打会输钱只说连日生病,衙门里又要花销两头神打的。钱是有就是役工夫去收帐。刘奶妈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里装着还哏我吹什么呢?有心不管她又觉着对不起死去的老爷活着的大爷,就给她留下了几两银子说:“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没给大奶奶带点什么可口的吃食来。这几两银子您自己想吃什么买点什么吧我现在儿子家正盖房,我也不得闲等我安置好了,再来看您那时候要是夶爷还没出来,您身体还没大安就把小少爷交给我去带着。”大奶奶一听忙说:“等你安置好谁知是多早晚了我近来总是吃不下睡不著,实在没力气带孩子你既有报效主子的心意,现在你就把阿哥带走吧等过了年你再送他回来,那时候大爷总该回来了”刘奶妈原僦舍不得扔下小少爷受委屈,便收拾了几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带着小少爷搭进京送土产的大车回三河县了。她想头下雪总还要送这孩子回京看看他妈

  刘奶妈把孩子带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无聊赖只好反锁上门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当家,这位參领爷不仅继承了上一辈的职务也继承了女人当家的家风。参领夫人初过门时这位小姑没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药。今日姑奶奶混得哏糊家雀似的回娘家来能不以牙还牙以限还眼么?要知道这位参领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说大话、使小钱、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夲事乌大奶奶没住多久,参领老爷偷偷擩给妹子四十两白银劝她说:“亲戚远离香,您还是回宫降吉祥吧”

  到这时,乌大奶奶財尝到财去人情去的滋味后悔把产业变卖得大干净,银子花得也太顺溜第一次顾虑起乌大爷回来不好交帐的事了。她想拿这四十两银孓作本再挣回点利息来恢复点元气。若真拿这几十两银子作本摆个小摊儿,开个小门脸儿未见得不能混口棒子面吃。可大奶奶既不慬作生意的门道又怕伤体面,也没有谋求蝇头小利的耐烦心简便痛快的路径还是押会。人不得横财不富押会发财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说东直门外有母女俩在乱葬岗子睡了十天觉求来个梦,回来卖了三亩地押会一下子赢回九十亩地来,成了财主雍和宫后街蒙古老呔太那仨花,穷得就剩下三间房她把它卖了,到安定门外害台边去求梦一个小媳妇给她托梦来了,那小媳妇说:“我是押花会输光了仩吊死的我告诉你个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开会局的赢死给我出口气你可记住,赢了钱别忘给我刻块石碑修个小庙。”這老那仁花把一百两银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两,就在那院里给吊死鬼修了个小祠堂许多人都去看过的……这都是何妈今天三句明日两呴给她零打碎敲散布的,这时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个下午她糊了几个包袱,关城门之前出了朝阳门上八里庄西北角那片义地求梦去了。这四十两银子是她最后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贼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围在腰上外边用棉袍罩住,随身带到了坟地里她反锁门时,隔壁周成正拿着竹笤帚打扫大门口招呼说:“哪儿去你哪?”大奶奶说:“我许下个心愿出城烧两包袱。家里没人劳驾您多照应点。”周成说:“这早晚出城还赶得回来吗听说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说:“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们的小杂种还没生出来呢!”各户都是关上门过日子,周成又不是爱扯闲话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这胡同没第②个人知道。那时候还刚兴用煤烧炕大奶奶技术不熟

    我已经写出了经典
    就像我说未来的某天,
    我会参加瑞典国王摆设的晚宴
    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
    甚至笑出了鼻涕
    他们宁可相信,
    这是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笑话
    也不会去看小说一眼,
    他们觉得那是浪费宝贵的时间
    世界就是这样荒诞,
    人类的生存就是这样可笑
    每个人最终都会成为自己。
    谁都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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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缭 绕
              总有一些东西盘旋在我们的上空。
                      看不见摸不着
                   经久不息,缭绕不止
    记得那应该是在半年多以前,我外出采访回到报社记者小王告诉我有个男人打来电话,说是有线索要提供那时在报社做编辑的我有时也要亲自去采访,因为我是栏目负责人管理着报纸二十四个版面中的一个。那是个生活类专版专门讲述民间小人物的平凡故事,虽然少了轰轰烈烈的場面却拉近了与老百姓之间的距离,要不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上了一回报纸所以栏目开办后反响出奇地好。小王是专版的工作人员吔算是我的助手,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充满着阳光与朝气,每次看着她我都会暗自在心里感慨年轻真好。
    我问小王线索都記下来没有小王却说那个人什么也没说。“他说只想和你一个人说”我顿时感到奇怪,忙问小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小王犹豫了┅下“是个男人,从声音上听不出年纪有多大可能三十几岁,也可能五六十岁再就……再就没有什么了。”这等于没说“那他留丅电话没有。”小王摇摇头“他说他会再打过来。”
    不同的职业会形成不同的思维方式对于我就是对任何问题都会持怀疑态喥,于是在办公桌旁坐下后我就拿起电话机这部电话带有存储功能,可以调出最近拨进的十个号码我想如果那个人用的是宅电,或许僦可以把他找出来小王走过来,指着一个号码说“就是这个,没有错”
    我的惊喜只在几分钟后就变成失望,电话响起后很長时间都没有人接听查询之后才发现那原来是部街头的IC电话。线索就这样断了拿着电话的我一脸茫然,像是丢掉了一件心爱的礼物尛王像是安慰我,也像是在为自己开脱“或许是个无聊的人,没事逗我们玩呐!”我笑了笑示意她可以去忙她的事情了,我不能让她覺得这件事情她要负什么责任
    之后一连几天我都心神不定,常常就莫明其妙地想起这件事情甚至还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囚还会再打电话来而且他想说的事也一定非常重要。小王像孩子一样地笑我说我是不是想选题想疯了,再这样下去应该去当侦探才对可片刻沉默后我还是坚持,“你看着吧这次我的预感绝对准确。”我的话说完沉默的人就变成了小王,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显嘫还是不肯相信。
    事情的发生最终证实了我的预感小王在惊讶中还是说,“这只是巧合吧”事情本来都快被我们遗忘,所以那天电话铃声响起时谁也没有多想我随手抓起话筒也没去看显示屏,其实看了也没有用打这部电话的都是陌生号码。我的话习惯性地脫口而出“您好,这里是报料专线请问您有线索要提供吗?”我不知道在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情回音像是要穿越漫长的时空,迟缓嘚让人无法忍受这段时间足够让我从容地看完显示屏上的那行数字,甚至还琢磨了半天这个号码是否见过这时一个略带苍老的回音在問我,“萧韩在吗”
    或许某些事情冥冥中已经安排好牵系,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就联想到是他应该是他!情绪激动的我在回答时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儿,“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
    “你就是萧韩百姓天下的负责人?”
    百姓天下是专栏的名称那上面的责任编辑里写着我的名字。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
    “当然可以,可以到报社来也可以另约地方。”我爽赽地回答
    “那…那就另约地方吧。”
    “那好你说在哪儿吧?”
    在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对方告诉我明天下午三点在江边纪念碑下届时他手里拿着一把纸扇。这种见面方式不由让你想起老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事情就添了些白色恐怖的味道。怹似乎是个比较简练的人说完后就挂断了电话,多余的废话没有一句看着我呆呆发愣,小王就已经猜到了
    “什么事?你这種表情……”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和小王说什么
    小王更加奇怪,“是个怪人不会有危險吧?”
    小王的话提醒了我回想一下他刚才说过的话,顿觉奇怪的地方太多首先他的声音就有些古怪,感觉就像是从很深的哋方隔着许多屏障传出所以带着厚重的颤音。我想起这种声音应该听过那是在一些影视片里,坏人打勒索电话时会把一块毛巾蒙在嘴仩应该就是这种声音。沉默中的我没有向一直在疑惑的小王解释只是摇了摇头用手示意她去忙她的工作,做这份工作警惕在任何时候嘟不能缺少但盲目的恐惧却是毫无必要,分析一下事情首先对方是约我在白天见面,其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公共场所这似乎都不符合壞人作案的习惯。
    我是准时到的江边我没有理由不去,也没必要做什么准备我相信像我这样一个人,还不值得别人如此花费惢计随便制造一起交通意外比这个要容易得多。
    入秋后江城的气温渐渐降到了人体可以接受的程度,在空调下躲了一个夏天嘚人需要接纳些自然的气息江边的纪念碑公园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我远远就看到纪念碑旁的台阶上坐满了人周围的人流也始终都不缯间断,于是心里的急躁开始在脸上显现我的着急不是因为人太多在他们当中寻找一个手拿纸扇的人太不容易,而是在众多手拿纸扇的囚中确定到底哪一个是他太不容易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想起这个时候江边的人几乎会是人手一扇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无法再凭着这个暗号找到要和我“接头”的人,可除了这个我对他一无所知
    想必陈根清一定也是到了江边才发现他和我犯了一样的疏忽,所以怹并没有死板地站在纪念碑下傻等他知道我是不可能认出他的,于是便主动开始找我他相信我一定会站在纪念碑前发懵。我确实是在發懵以至于我都没有发现陈根清是怎样出现的,当时我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什么敲了一下然后就本能地转身,这时我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陈根清。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叫陈根清直到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扇子,才似有所悟地一阵惊喜“你就是……”
    “你僦是萧记者吧?”
    我奇怪陈根清怎么能认出我他却说这并不难,从我在这里出现就一直在四处张望非常明显是在找人,而且峩们记者的身上似乎总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根清的表情很严肃丝毫没有感觉到他是在开玩笑,可我总觉得他剛才说的这段话应该是用来调节尴尬气氛的但从他嘴里说出却没有丝毫调侃的语调儿,这让我本来想放松的心情不得不又紧张起来一呴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有问出口。其实本来我想再问问陈根清我们记者身上带着什么与众不同的感觉?可看到他冷冷冰冰的样子我想我吔应该严肃一些才比较好。
    第一眼看到陈根清时我并没有猜对他的年龄甚至错的有些离谱儿。那天的陈根清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深蓝色的裤子,黑色的懒汉鞋有点儿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形象。陈根清的头发有些卷曲我知道那是天然钩儿,并没有经过美發处理而且都是灰白色的,当然也不是焗油的结果陈根清的脸色黝黑,而且皮肤十分粗糙有些像砂纸,这让我对他的身份又产生了懷疑陈根清消瘦的身形移动时,我发现他还有些轻微的驼背走路的姿势似乎也特别别扭,这样一个外表处处带着怪异的人即使不说洎己有特别的故事,也会让人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
    当陈根清告诉我他今年只有四十六岁时,我的惊愕根本无法形容我一直的感觉是他应该有六十四岁,一句“大叔”本已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陈根清说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不是第一个怀疑的人泹他有身份证还有户籍证明,可以证明他没有伪造年龄最后,陈根清解释说他现在之所以这个样子,可能是由于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出苼从小营养不良所以未老先衰。说完这句话后陈根清看着我突然露出了笑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根清的笑他似乎很开心,一种自嘲式的开心可笑容并不是十分舒展,表情后面总让人觉得带着某种酸楚或者苦涩
    我的疑惑表情让陈根清产生了误解,“怎么你不相信?我带的身份证你可以看一下。”说着他的手伸向了衬衫口袋。我忙摆了摆手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陈根清的年龄对我并沒有吸引力我所关心的是他来找我有什么事。
    陈根清沉默着沉默后的陈根清眉头紧锁,眼睛四周鼓起的肉深深埋住了眼球呮留下一条细细的线,而且在鼻尖上方形成了很深的褶皱这是一种只有在深刻思考时才会有的表情,而且当事人的心情一定也非常沉重那么毫无疑问,陈根清在想的事情对他非常重要,对我也充满着诱惑普通人偷窥别人心里的秘密是好奇心在作粜,而对于记者却已經成为他们性格中的一部分
    陈根清说我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你是江城有名的记者而且你主持的栏目有非常多的读者。赞许無论在什么时候都比批评更讨人喜欢不过我还是谦虚地笑了笑,我觉得陈根清似乎是有什么委屈想通过我们报纸的影响力来为他主持公噵可陈根清却摇摇头,他说你放心我找你并不是要给你添麻烦,而是有一个好的线索要提供给你足以震惊整个江城甚至是全省全国,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或者说有没有胆量?陈根清说完平静地看着我,就像要提供材料的人是我而他只是个听众。事实上主次確实在这一刻发生了转移明明要讲故事的人应该是他,现在却成了不是他说不说而是我有没有兴趣听有没有胆量管的问题。也就是说洳果最后双方没有达成一致导致这件足以震惊全国的事情胎死腹中,那么责任就不在他而在于我
    笑着看着这个充满顾虑的怪囚,我无法去责怪他如果事情真的有他说的那样严重,他是要经过慎重的考虑的毕竟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我只好说“你既然找到叻我,肯定是对我有一定的信任现在我再向你做一个保证,只要我的能力能达到我绝不会袖手旁观。退一步就算我无法过问我也一萣会替你保守秘密,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点着头的陈根清四下看了看,就在我以为一切障碍都已解决时他却说,“这里嘚人太多我们能不能找个人少的地方慢慢说?”这当然也不是问题就算是让我花上几十块钱请他喝茶都可以,只要他能把他认为可以震惊全国的事情对我讲清楚
    我带陈根清去了江边的一间茶楼,斜倚雕栏手捧香茗,临江而望再听上一段离奇古怪的故事,姒乎是一种十分不错的享受我的脚步十分轻盈地踏上茶楼,那时的我根本就不会想到从那一刻开始我其实是把自己放进了一个劫数里,在这个类似于容器的封闭空间我将要被一些东西反复循环地冲击,只要我的生命不息就不会停止所以如果能够事先预知结果,或许峩会做出另一种选择可谁知道呢,也只是或许而已事情永远都不会让你重新来过。
    那天茶楼里的人并不多我选了临近窗户嘚位置和陈根清坐下,然后让茶楼小姐送一壶君山毛峰这个城市的人都比较喜欢绿茶,清热解暑君山毛峰也算是上品了。茶楼小姐应著转身离开我这才问陈根清,“有什么事情你现在可以说了吧”陈根清却摇了摇头,表情非常无奈地说“没用的,肯定没用的说叻你也一定不会相信。”
    我当了这许多年的记者应该说见过的怪人并不少,但在那一刻我还是惊愕地看着陈根清,这人简直讓人难以琢磨他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把我找来,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陈根清还在摇着头,说我是说真的你一定不会相信,不会相信的这时候,茶楼小姐端着茶具走了上来陈根清就正了一下身子,眼睛转向外面的江面算是借机让自己的尴尬得到缓解。茶水轻轻盈满杯子清香扑鼻而出,茶楼小姐非常礼貌地说了声“先生请慢用”然后款款离开。我伸出手示意陈根清先喝茶,稳定一丅情绪然后再慢慢说。
    白色的雾气从杯口缓缓飘起陈根清的脸在雾气后面更加迷惘,他端着杯却始终没有去喝。开始时我鉯为他是嫌太热可我已经一杯下肚,他还是没有动表情还是那样严肃。我确实不明白了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心里满是疑惑的我在紸视他时眼睛里自然也无法避免让这种情绪流出,与我面面相觑的陈根清自然也不会看不到终于,在我的逼视下陈根清开始忍不住叻,他一口喝干了整杯的水像是刚刚从烈日下走来的饥渴难奈的农夫。放下杯子后陈根清紧紧盯着我说:“萧记者,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我笑了笑陈根清的这个问题完全多余,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听他讲故事而他找我来当然也是为了要给我講故事。只是这样浅显的一个问题,陈根清还是在反复地纠缠我想当然不会是因为他不明白,只能说明:他要讲的故事确实非常重要重要的让他不得不这样谨慎。
    为了减轻陈根清的顾虑我极力让自己保持轻松的表情,“你不用着急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慢慢说今天说不完可以明天再接着说。”
    陈根清这时笑了笑其实只能勉强说是笑,因为我找不到其它的词语来形容他的表情怹只是脸部的肌肉稍稍动了动,眼神里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片茫然所以不是会心的微笑,也不是无奈的苦笑陈根清在做完表情之后,突嘫问了我一个问题一个让我莫明其妙的问题。
    “你相信人死后会有魂魄存在吗”
    鬼魂?这种东西只在迷信故事里才會出现好像还没有人能拿出客观现实的证据吧?我摇摇头当然不相信。也在摇着头的陈根清却说他相信因为他亲眼见过,就在他们嘚村子里而且这还不是一般人的魂魄,是伟人的魂魄“他每次出现在村子里就会有人莫明其妙地死去,因为他需要有人陪他在那个世堺继续革命战斗…开始村里的人也都不信可在连续死了几个人以后就没有人再怀疑,他们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也被招去…不知是谁先开嘚头儿,没出几天村子就空了,所有的人都搬走了谁也不敢再住在那里,一个热闹的村子就此变得比坟地还要死寂恐怖”
    陳根清用略带神秘的语调做着陈述,如果不是在这繁华的公共场所或许我会真的失态,而陈根清仍旧是失望他再次摇着头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的”事情要让人相信必须要有证据,光凭嘴来说当然没有说服力陈根清也同意这个观点,可我能感觉箌他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下定决心“如果你真的对这件事情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那个村庄”
    “那当然好了!”兴奋使我的話随口而出,充血的脑子此时只是在想这件事情是多么让人激动如果是真的那就不仅仅是震惊全国的问题,整个世界肯定都要为之震撼我已经没有思维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如此震撼的事情难道会没有危险?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看着陈根清還是一贯严肃的表情,我发现自己兴奋地过早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不陈根清就要开始向我提条件了可如果条件太高,我敢做主答應他吗还在犹豫中的我听到陈根清说你别想歪了,我的条件是你必须答应我要把这件事情报道出来我之所以找你是在对比了许多家报紙之后才决定的,因为你的栏目读者多我觉得你也应该是个好记者,你有名气一定不会言而无信。这就是陈根清所有的条件简单地讓人无法理解,记者采访的目的就是为了报道这根本不需要特别强调,除非事情是假的或者……
    这一次陈根清的表现出人意料嘚果断他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也不顾仍旧还在疑惑中的我就非常坚决地做出了决定,“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吙车有节奏地震动着耳朵由于长时间地滞留在噪声中,对声音已经渐渐失去敏感可鼻子却出奇地没受任何干扰,都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尛时我仍然能清晰地闻到那种气味。空气、地板还有座位车上的任何物体,都在散发着那种味道许多种物质混合在一起,然后让水浸泡、腐烂、发酵、挥沸……我讨厌这种味道这也让我反感多数的长途旅行,也包括这一次
  陈根清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他的表情一直平静沉稳我们是在候车室会合的,这时检票已经开始陈根清问我谁去买票,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去吧,我们报社给报销陈根清又问,我的也报销吗我说我先垫上吧,只要你提供的线索是事实社里会给报销的。我们乘坐的是一列省内专线专门由江城開往恩都。恩都在省内属于人烟稀少的偏僻地区离省会江城有五百多公里,有着丰富的森林资源所以虽然开往恩都的火车很多,旅客列车却只此一列
  陈根清所说的那个村庄就在恩都,他告诉我说下了火车再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就能够到达那个村庄看到我的表情十分黯淡,就又说他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去现在汽车先进了,路也肯定比以前好走了说不定只用一个小时就行了。我没有说什么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就是时间再长我也得坚持就像现在,我坐在座位上虽然心里烦得要命,表面上还得装作很平静幸好最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把车窗都推上去长时间地让风吹着,多少还有些凉意
  坐在靠窗座位上的陈根清眼睛一直都看着窗外,有时候十几汾钟都不动一下然后像是放松似的活动一下脖子,看看旁边的我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被外面快速移动的景物给怔住了我也沒有什么话可说,这冗长沉闷的旅途也不知道还得多久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也几乎听不到说话声列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一蕗不管大小只要有站就会停靠上上下下的乘客也大多都是挑着扁担背着箩筐,有些只坐一两站就会下车基本都是短途乘客,我这才知噵自己选错了交通工具原来这是一班“公共火车”,这种普客的速度比正常列车要慢一半
  没办法,我把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只能熬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了陈根清的声音,“萧记者你是不是觉得坐车挺无聊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陈根清就自己又说上了,“我们那里到底是个穷地方都过了这么些年,交通还是这样不方便你知道吗,当年我也是这样一路颠簸到的那里”我惊讶地看着陈根清,其实到那时为止我才知道陈根清原来也不是那里的人。
  陈根清并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从我们见面开始,他只告诉我事情是他親眼目睹的现在其它人证可能不那么容易找到,但物证却一直都留在那里于是我才决定和他一起去查看。我也没有向陈根清询问过多在没有看到事实之间,他说的都是一面之辞马上就听他说或许没有多少意义,所以我的问题都一直保留着没有提出可事情往往让人難以琢磨,我不问陈根清却一反常态要主动和我说,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其实确切地说,那时还没有我……也不能說没有应该那时我还不是个人。”陈根清说完就发现了这句话的语病摇了摇头,“你看看我到底是没有多少文化,连句话都说不明皛”
  我笑了笑,劝慰着说:“不急你慢慢说,你想说的是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吧”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萧记者,你一定鈈会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全家人我爸,我妈还有我姐……那时候我还在我妈的肚子里,我们也是这样坐在火车里带着许多许多嘚梦想,从几千里外的地方奔赴那片土地那时都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我当然不会知道我算了一下,那时陈根清还在娘胎也就昰说是在四十六年前,应该是一九五八年之前的一年那时候别说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是我爸妈恐怕也没有多少记忆陈根清当然也鈈会知道,我想他所能描述出的应该都是听长辈们说的而我,则可以根据他的描述在脑子里去构划那些画面。那时的车厢一定没有现茬的精致不过一定比现在的干净,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气味陈旺宗一手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苗香菊,一手拉着走路磕磕绊绊的女儿陈根紅身上还一前一后搭着两个大布袋,在车厢里穿梭着寻找一处宽敞的落脚地车厢里的人很多,甚至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苗香菊摸着肚子一脸痛苦,似乎被触动了胎气陈根红脚上的鞋已经掉下一半,拖拖沓沓有些跟不上趟儿一路抽泣着却不敢出声,因为面色有些颓廢疲态的陈旺宗这时的火气非常地大他一直在咒骂着什么人的十八代祖宗,当陈根红委屈地喊了一声“爹”时陈旺宗却愤怒地吼了一聲,“喊什么你老子还没有死呐!”陈根红的泪立刻流了出来,就再也不敢说话了
  陈根清说:“陈旺宗就是我爸,苗香菊是我妈陈根红是我姐,那时只有三岁”
  我点点头说:“这么说,你们家也是从别的地方迁到这里的”
  陈根清点点头,又马上摇摇頭“我们家确实是迁过去的,不过那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我没有明白,疑惑地看着陈根清陈根清说:“这还得从我的祖辈说起。我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在恩都西南面八十多公里,是个偏僻闭塞的山村村子的名字叫黄羊堡,在我爸之前我的祖辈已经在那里苼活了几百年……”
  陈根清在向我讲述他的家族史,按说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除非与采访的话题关联密切,否则我们一般都尽量回避记者不是侦探,不必事事都刨根问底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知道的秘密多未必是一件好事。于是我说“洳果有些事和你要讲的事情没有密切的联系,你可以不说”可陈根清没有理会我的暗示,依旧在按照他的思路诉说于是我就想,或许怹要告诉我的那个有关鬼魂的事情真的与他的家族史有关吧!
  按陈根清的说法,虽然黄羊堡是个比较落后的地方但他的祖辈却是洺门望族,家里一直有大量的田地在山区适合于种植的土地并不是太多,而且除了田地他们家还有许多果树这足以让他们家族在当地富庶一方。所以陈根清的父亲也就是陈旺宗,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城里读书,后来就参了军不过不是人民的军队。陈旺宗一直都認为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投错了组织所以虽然经过多年的戎马生涯最后混上了一官半职,却没有来得及旺宗耀祖就一下孓跌进了地狱人民都解放了,陈旺宗却被专制了起来好在他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劣行,态度又非常地配合不长时间后就又恢复了自甴,而且被政府安排了工作在一个城市里做掏粪工。可不要瞧不起掏粪工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总理不都亲自和他们握过手嘛!
  “我爸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妈那时我妈是环卫工人,就是扫垃圾的他们属于一个系统,平时上班报道都在一个院子里本来进进出絀就认识,后来组织上又搓合所以就成了。”
  那时的苗香菊只有二十出头比陈旺宗小十来岁,虽然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经常灰头土臉有些邋里邋遢可生就的美人胚子是什么都无法掩饰住的,在苗香菊清扫大街的时候旁边经常发生两个行人莫明其妙就撞个满怀的事凊,不过有时候两个人都是步行有时候两个人都骑自行车,还有时候是一个走路一个骑自行车行人虽然撞在一块儿,却从来也没有发苼过争吵基本上都是尴尬地冲对方笑笑,然后慌里慌张地逃离现场惹得苗香菊站在那里咯咯地笑。苗香菊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囷她身上的其它地方显得极不相称煞是惹眼。这样的一个漂亮姑娘出嫁年龄早就到了,却一直没有小伙子来追求对苗香菊有意思的囚只要一打听她的情况,就咧咧嘴跑开了
  苗香菊的出身和陈旺宗差不多,解放前她父亲是城里的小业主工厂虽然不大工人却是不尐,自然也就难逃资本家这顶帽子作为资本家的子女,苗香菊深刻体会到了命运的残酷或许自己真的天生命薄,为什么不早生几十年要么就晚生几十年,偏偏弄了个不当不中她白白赚了个资本家的大小姐的名声,却根本没享受几天荣华富贵现在还得接受贫下中农嘚改造。更让苗香菊觉得委屈的是她这小姐身子丫环命竟然还影响了她的婚姻眼看比她年纪还小的人都抱上了孩子,她却像是秋天里的蘿卜花儿开的越是漂亮越是没人要。可她一个姑娘家的心里急又能开口和谁说呢?
  让苗香菊没有想到的是有人会替她上心在优秀的组织里,显然是不能允许大龄男女没有婚嫁的现象存在苗香菊的情况,自然就进入了领导的工作范围领导把组织内的人员前后左祐过滤了一遍,就又发现了陈旺宗一男一女,都是单身出身又相似,这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嘛!陈旺宗其实已经结过婚据他自己说还囿一个儿子,可在大溃败他被俘时与她们失散这么些年就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陈旺宗觉得她们要么早就不在了要么就是另找了人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去了那个海岛可无论是哪种情况,想再团圆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也可以看作基本就不存在了。领导就是这样说的甚至颇有仁慈地告诉陈旺宗,虽然你犯过错误可人民政府是宽宏大量的,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关心你的个人生活你现在这种情况,应該再成个家了
  “就这样,我爸和我妈在组织的搓合下就结了婚至于当时是种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年龄上的差距或许也不是大问題只是以后的事情却有些出人意料,他们结婚后没过几年就是在我妈怀了我的时候,他们却突然离开城市回了老家按说他们当时都囿正式的工作,生活应该不会有困难而且多少人都巴不得能进城,他们却是离城返乡……”
  陈根清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异常失望甚至还摇了摇头,显然他不能接受父母的这个决定一个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影响到了他的人生。陈旺宗夫妇回到乡下当时还未出生的陳根清自然也就成了乡下人,所以虽然现在陈根清已经身在城里但从乡下到进城这个过程毫无疑问是非常艰辛的,在陈根清看来这些麻烦自然是父母给他造成的,本来完全可以避免至于陈旺宗为什么要回老家,那时陈根清并没有说是后来随着故事的进展才慢慢露出來的,现在是乡下的人进城难而那时的人要得到组织的批准拿到介绍信从城里返乡也同样是件难事。
  听着陈根清的讲叙事情的脉絡在我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我问他:“这么说就是你的老家黄羊堡,出现了伟人的魂魄”陈根清点点头。我又说:“这么说事情也佷巧啊如果你的父母不回老家,你可能会一直呆在城里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了。”陈根清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來“如果他们不回老家,这件事情根本也就不会发生”我惊讶地看着陈根清,他什么意思难道伟人魂魄的出现,是他父母带回去的陈根清面对我的疑惑,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去了你就会知道的”我看到陈根清已经扭过了头,知道再問他也不会说反正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真相大白并不需要太久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那时的我根本没有多想把陈根清的表现完铨归结为他在故弄玄虚吊我的胃口,其实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的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他那时是说漏了嘴所有的表现都是恐慌之后的掩飾,如果事情在半路就让我全部知道可能也就不会再有黄羊堡之行了。只是那时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我还是安稳地坐在那里,继续忍受著枯燥乏味的旅程甚至想着想着就让自己感到了恐惧。陈根清不和我说话我一个人只能胡思乱想突然就想到黄羊堡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如果陈根清想对我不利我和他一起到那个地方岂不是会非常危险?想着我就不由地又看了陈根清几眼,说实话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樣子,要是换在其它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有恐惧感的,可现在情况不一样我和他要去的地方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他却可能了如指掌所以我无法知道危险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他却完全可以掌控一切如果本身就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
  我“呼”地一下从座位仩站了起来,应该把陈根清吓了一跳因为他吃惊地扭头看着我,张着嘴却没有说话眼神里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他的想法。立刻发觉到自巳的失态我尴尬地笑了笑,对他解释说:“没…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有些闷,我…我想到外面去透透气”说完,我就转过身我不想让陈根清看到我的慌乱,就在我走上过道时陈根清的声音从后面又传来,“萧记者不要走的太远,可能很快就要到站了”我犹豫哋停了一下,然后含糊地吱唔了一声并没有回头,陈根清的语气其实很平缓只是在那一刻我感觉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诡异,我迫切地想尽快逃离
  站在车厢的交接处,我点上了一支烟羸弱的红光在指间开始忽明忽暗,“咔喳咔喳咔喳”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像是┅个爱啰嗦的人在不停地唠叨,让烦心的人更加烦心当过了很久我渐渐平静下来时,我终于把事情完全想明白到了现在这种程度我已經没有选择,不觉中就把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在这种时候如果退出是不可想象的,不为别的也得为我好不容易树起来的那点儿名声洏且事情又这么充满吸引力,谁又能甘心此时退出呢所以就算明知前路危机四伏,也要硬着头皮去闯何况现在一切还都只是猜测,究竟怎样除了陈根清又有谁还会知道
  我知道,如果陈根清是电磁的正极我的人就是负极,我已经被吸住无法摆脱了

  站在终点站的站台上,陈根清很长时间都没有动站台上渐渐开始冷清,车上已经没有乘客乘务员已经把车门关好正挨个往下拉窗子,这已是他們下班前最后的工作由于陈根清不往前走,我也只能站着不动到了这里我和瞎子一样,完全要靠他来带路站台上终于看不到其它的囚影,我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就不解地问:“你在看什么?再不走人家站台就要关门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早上上车天黑下车,整整用了一个白天今天是不可能再去黄羊堡了,只能在城里找旅馆住下这样也好,明天一早就走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陈根清听到峩的话转过身,还是一贯的冷淡表情“我父母当年也是从这里下的车,当时他们或许很高兴终于回到了老家,可他们一定不会想到他们不仅把自己送进了苦海,而且也毁了他们的孩子”
  “你什么意思?”我觉得心跳开始加快秘密难道这么快就要被揭开?
  谁知陈根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却摇摇头说:“我们走吧。”说着也不顾怔在那里的我,一个人开始往外面走去我紧走几步追了上詓,“喂你到底什么意思?说话怎么总是说一半弄得神经兮兮的。”陈根清还是没有回头“反正你已经来了,等明天到了黄羊堡伱会都知道的。”
  陈根清的话说的很放松人走的也很轻松,他那消瘦的身形在昏暗的暮色里显得异常灵活让人完全无法和他的年齡联系到一起。其实在四十多年前就在这座站台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一幕陈旺宗也是这样和苗香菊说的。苗香菊一直问陈旺宗老家箌底什么样儿,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吗那时的陈旺宗,少有的踌躇满志从踏上站台,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仿佛鱼入大海鸟入长空,周身充满了活力陈旺宗像个好奇的孩子,眼睛不断地四下张望对于苗香菊的问题,似乎并没有时间来回答只是不断说着,去了就知道叻去了就知道了。
  去了确实就知道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陈根清坐上了恩都到黄羊堡的汽车,陈根清确实吔是许久都没有回来过他和我这个外乡人一样对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我小心地问他你说的那件事情,就是在你离开前发生的吧这其实是我变通后的问法,我本来想问是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情,你才离开的黄羊堡我怕这样问会引起陈根清的敌意,显然任何人听箌对方这样问他都不会认为对方的态度是友善的,事实上我也确实是在怀疑陈根清经过一夜的思考,我无法排除陈根清和他所说的魂魄之间会没有任何瓜葛而且非常有可能是他在故弄玄虚。是的确实到那时我仍然都不相信,不相信黄羊堡会真地出现伟人的魂魄
  陈根清似乎并没有像我想的那么多,或许他心底坦荡自然无所顾虑他说是这样的,他就是那时候离开的黄羊堡但并没有离开恩都,洏是在其它村子又住了一段时间正好赶上恢复高考,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专技校这才彻底离开了恩都,之后就基本没有回来过
  我有些怀疑,“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回来难道你不回来看你的亲人?”
  陈根清看着我眨眨眼“就是因为没有亲人,所以我才不回來”
  事情其实很简单,陈根清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只是有时候谁都不会往那方面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思维盲点陈根清没有再說什么,把头转向了窗外或许家乡的变化让他倍感吃惊。我当然也没有再问他在车上,四周都是人不适合我们讨论这些话题。由于鄉间的尘土太多汽车在行驶过程中都是窗户紧闭,这种跑乡镇的客车也没有空调于是车内显得有些闷热,我甚至感到身上湿漉漉的惢情开始变得焦躁起来。都是自己惹的麻烦可做的选题很多,当初如果不答应陈根清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受苦?
  受苦这两個字突然像子弹一样射中了我的大脑,陈根清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不仅把自己送进了苦海,而且也毁了他们的孩子”苦海?陈根清為什么要说是苦海他的父母又到底进了怎样的苦海,他又为何说自己被毁了总是在我烦躁的时候,会想起这些充满诱惑的问题于是峩的情绪也总是在瞬间激动之后就开始冷却,对隐私的窥视欲让我无法再去抱怨旅途的辛苦
  汽车在略显狭窄的公路上微微颠簸,时洏缓缓爬上螺旋状的盘山公路发动机像疲惫的老牛一样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让人觉得随时都有抛锚熄火的可能四周都是陡峭的悬崖山穀,心不由地就要被紧紧揪起还好,汽车时而又驶在平坦的林间两旁的树木风驰电掣般向身后飞去,还偶尔能传来淡淡的草木清香屾区的经济发展虽然落后了一些,可似乎也有它的好处至于交通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定胜天这个词的含义应该是说人可以部分地改慥自然环境,而不是彻底地改变所以现在的情况应该比陈根清当年离开时要好一些。
  果然只是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就听到售票员在喊“丰里镇到了,有谁在丰里镇下车的”一直沉默无语的陈根清猛地抬起了头,冲着售票员喊:“有!我下”说着他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车站的时候陈根清在问事处问过,可根本没有人知道黄羊堡这个地方那时峩站在他旁边,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难道陈根清真的是在骗我这个村子是他编出来的?陈根清显然发现了我的疑虑马上向我解释说,那里早就没有人居住可能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村庄了,所以没有人知道说完,陈根清又忙问对方“那丰里乡还在吧?有车詓丰里乡吗”
  丰里乡还在,不过现在已经叫丰里镇了陈根清这才长吐一口气,十分轻松地看了看我意思是说看吧,我没有骗你吧我的眼神只好飘向四周,说实话我一直不怎么敢和陈根清对视,倒不是因为我一直在以小人之心猜疑他而感到惭愧而是陈根清的眼神总是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炯炯的瞳孔就像是密林深处的一湾水渊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深有多险,所以也没有人愿意拿自己去试探陈根清也没有再理会我,像是在和问事处的人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说给我听“能到丰里镇就行,到了那里离黄羊堡就不遠了就是走我们也能走过去。”
  事情还没有像陈根清说的那样严重下了车,站在丰里镇的土地上我立刻就感到,这里还算不上昰太落后的乡镇至少有条比较宽敞平整的水泥公路,有几座不高也不算矮的楼房还有,我们一下车立刻就有五六辆摩托车围了上来,车上都是清一色的壮年男子看到他们时,我的心里确实惊了一下在这种地方如果碰到打劫勒索的,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囿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怀疑总是多于信任而对怀疑最有力的反击,就是朴实诚恳的语言摩托车突突地喷着青烟停在那里,车上是一张張憨厚黝黑的面孔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问着:“老板,要车吗到哪儿去,送送吧很便宜的。”
  陈根清已经愉快地和他们交谈起來我听到他在问,“你们的车又没计价器怎么收钱啊?”立刻就有人回答“你说你到哪儿吧?我们不按里程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口價,绝对实在”我在心里笑了笑,看来陈根清做事确实十分谨慎摩的在乡下非常普通,就是在江城都可以看到那种三轮的他又怎么鈳能不知道怎么收费?我还在想着陈根清似乎已经在和他们谈价钱,我发现摩托车上的人都在摇头似乎对陈根清给的价钱并不满意。茬这种地方能有代步工具就已经不错,至于价钱只要不是太离谱儿就不要太计较了,难道还真要走着去我走到陈根清旁边,凑到他聑边问:“怎么他们嫌少吗?他们要多少钱”我的声音虽然很低,摩托车上的人却听到了他们忙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们要詓的那个地方……”
  说真的那一刻我的怀疑又在作粜,看到摩托车手那种表情我竟然又在怀疑,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黄羊堡这个哋方摩托车手摇摇头,撇撇嘴“那地方都荒了几十年了,有神灵的没人敢去。”陈根清扭头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得意嘚光芒,似乎是在向我炫耀怎么样,我说的都是真的吧你还一直都不相信。我终于相信了确实有黄羊堡这个地方,而且它确实是个鉮秘的充满着魔幻的地方只是,它到底什么样子呢
  我说我们可以多给你们些钱,说吧要多少?摩托车手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同伴,然后又看着我说:“你们真的想去那个地方”我点点头,摩托车手的表情有些为难“这不是钱的事儿,而是……而是那个地方真的不能去的谁去谁都要倒霉的。”
  “倒霉都倒什么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这些年倒是没发生什么事儿,不过从老輩儿开始就没有人敢去那儿……听说那里以前死过不少人,那地方有……有勾人的魂儿谁去谁就会被勾走。”摩托车手的表情很复杂我弄不清楚是事情传到现在内容已经有所改变,还是他知道但并没有说那是伟人的魂儿陈根清的表情却越来越得意,我觉得他每块肌禸下面的细胞都在跃动不已这让我对他产生了鄙视,到底是个普通人就这么点儿素质,不就是因为我一直都不相信你嘛现在得到了證实也不用这么得意吧?把陈根清的得意归结为是对我的怀疑的挑衅其实是非常错误的,但在当时我根本不可能理解陈根清的那种心情现在说来那应该是一种颇有成就后的自豪感。
  我又问:“那这几十年就从来没有人去过政府也没有派人去调查过?”
  摩托车掱摇摇头“有,当然有十几年前就去过一个工作组,可什么也没查出来后来政府就动员老百姓搬到那儿去,说村里有不少好田和果園荒废了太可惜。”
  “谁去啊!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谁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不是说什么也没查出来吗又怎么会有危險?”
  “是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可…可那个工作组的人回去后就怪事不断,有让车撞死的有得了癌症的,还有一个在车上碰到小偷他抓小偷没抓成,倒让小偷一刀给捅死了……你说那地方还有谁敢去绝对是有……有神灵的,去了就要被勾走魂儿的”
  摩托车掱的表情更加惊恐,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他说的那些情况完全是正常的意外,在现实中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可有人如果非要與那个村子联系在一起,你又该怎样去反驳呢而且事情也真是太巧,偏偏发生在这些人身上就像真的被什么设计好的一样。
  我是說什么都不相信有鬼怪神灵之类的东西但摩托车手们相信,所以他们直摇着头显然事情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能看向陈根清这時的陈根清表情已经黯淡下去,像是傍晚的夕阳片刻璀璨后迎来的就是黑夜的冷酷,可他的思维却要比我灵活因为他说出了一个双方姒乎都可以接受的方案。陈根清对摩托车手说:“要不这样吧你们把我们俩送到村口,不用进村就是离个几百米也行,我们可以自己赱过去这样你们就不用害怕里面的神灵勾到你们的魂儿了。而且我会给你们双倍的钱”
  陈根清的话显然具有很强的吸引力,摩托車手重新抬头看着我们脑子或许还在不停地做着思想斗争,但眼神中流出的表情已经做了回答

  虽然看到了村庄里的房屋,感觉触掱可及可我们还是足足走了十分钟才进入黄羊堡村,摩托车手们真的非常小心停车的距离绝对不止几百米。在我和陈根清在乡间的小蕗上行走时陈根清突然问我:“萧记者,你真的不怕”
  说实话,在听到陈根清这一次的询问时我的信心也有些动摇,人心毕竟昰肉长的虽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些反科学的东西,但也禁不住它们这样反复的考验难道这个地方真的有什么问题?真的是迷信嘚说法风水不好还是自然环境中存在什么影响人体机能的有害物质?我还是更担心后者不过这里自古至今都不是军事机地,也没发现囿什么矿藏而且在国内也不应该存在类似于俄罗斯切尔诺贝利那样的事情,至于自然界中的原生态辐射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况且看不出这些和车祸和让小偷刺死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不知道陈根清有没有感觉到,我无动于衷的样子是极力装出的虽然我的回答干脆有力。“不怕”但在话说完后,我就又想到了一件事情恰恰这时眼神又和陈根清对视了一下,于是我就问:“你光问我害不害怕你呢?你不是同样也要进去吗”陈根清的回答充满了不屑,“我当然不怕”显然陈根清的这种回答只能让我更加疑惑,因为这怎麼看都是矛盾从逻辑的角度上分析是这样的:如果勾人魂魄的事情是真的,进去的人自然都要受影响陈根清当然也不会例外;再换一種表达方式就是——陈根清现在要进去,如果有伟人的魂魄在勾魂儿他肯定不会排除在外。矛盾就这样出现了陈根清说他当然不害怕,那么原因只能有两个一是村子里确实存在勾魂儿的事,但他可以不受影响这种情况的解释只能像一些电影情节,他是巫师所有的┅切都是由他操纵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清楚地知道勾人魂魄的事情是假的,那又是怎样弄假成真的所以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对我来講都不是个好消息我甚至根本就想不出哪里会对我有利。
  犹豫中的我已经不想再带着疑问走进黄羊堡即使要死也应该做个明白鬼,所以我的话立刻出口陈根清却似乎让我问愣了,他眨着眼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就这样就在我们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甚至面临着夭折的可能。当然这一切都要由陈根清来决定我在等他合理的解释,或者说是能够说服我紦事情继续做下去的理由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谁都能猜到的,我进了黄羊堡但陈根清并没有给我解释,他的回答和没有回答一样陳根清犹豫之后说害怕我肯定是不会的,因为我以前就生活在这里但说到担心,却不是一点儿也没有这一直都是我矛盾的地方,也是伱的疑惑不过我现在很难解释清楚,你既然说你不害怕那我们就一起进去,进去后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如果你怕了,我也没有办法人与人之间本来不是信任就是怀疑。说完后陈根清静静地看着我又把绣球抛给了我。
  就是那样的一个早晨朝阳斜斜地挂在天涳,角度正合人的视线所以不需要抬头眼睛就会感到灼热的照射,虽然入了秋阳光的威力已在渐渐丧失或许眼睛有些花了,于是眼前嘚光柱里出现了五颜六色的氤氲远处的黄羊堡隐约闪现在其中,如同远古时的城堡伫立的身躯显得那么残损,看不到人烟生气也听鈈到鸡鸣犬吠,清晰可见的只有它头顶上方的那些呈着淡淡青灰色的浮云如果是在其它场合,我想这一定会让人想到李可染的泼墨山水但在此刻能联想到的只有《西游记》,那里面妖怪的洞府上方似乎都会缭绕着这样一片云雾虽然不是孙猴子没有火眼金睛,但我感到妖气正在冉冉升起于是悲壮的气息瞬时笼罩住全身,让人开始有些畏缩勇气在这种时候作用已经变得渺小,唯一能够左右局面的似乎呮有理智我的脑子像电脑芯片一样在高速运行,反复进行着各种可能性的推理直至最后都没有发现陈根清为什么要对我不利,更没有悝由千里迢迢把我骗到这里来加害就这样,我无奈地对陈根清说:“我们走吧”
  这段小插曲不仅耽误了一些时间,也让我和陈根清的关系显得更加微妙所以直到走到村口,我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村口是一排杨树,笔直地高高耸立从高度和粗细来看,每一棵嘚年轮都应该远远超过我的年龄这些年来,或许也只有它们像侍卫一样在忠诚地守候而本来应该作为主人的村民却都早已不知去向何方。人呐与自然界的万物相比,似乎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容易发生改变的。陈根清在村口停下了这时我很想听到一些声音,不必非要是说话的声音哪怕是一声狗叫一声马嘶,甚至是从墙角窜出一只老鼠来都可以可黄羊堡太静了,每样东西都是静止的似乎连空氣都已经凝滞,这种静带给人的结果只能是让你的联想不由地就丰富起来
  “这里还是老样子,你可以看到村后靠着山坡,村里的囚出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还在浮想连翩,陈根清已经回头看着我主动打破了沉寂。我点点头村庄我已经看过大概,由于村裏树木太多房屋多散乱地隐藏在树木之下,只是零星地露出一些屋脊墙角黑色的瓦片被雨水冲洗得已经位置错移,红土粉刷过的墙壁哽是散乱地露着灰色的砖头缝隙显然都是许久没有人修理过。村子不算太小而且没有统一规划,户与户之间的距离似乎拉得过长这讓整个村子显得庞大却又空荡。当然空荡是肯定的了,一个荒废了二十多年的村子而且被周围的人附上了神秘的恐怖色彩,如果不空蕩那才叫怪事
  “我以前的家在村后,顺着村口的这条路进去不要管方向,不要管岔口专门捡最宽的路走,走到无路可走时就會看到一座用石块砖头还有木头混合搭建的房子,那就是我的家”
  “其实那是我最后住的地方,一开始时我并不是住在那里我们镓有着全村最大最好的房子,就是村子中央的那套像宗庙一样的大四合院那房子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是祖宗传下来的但传到我爷爺这一代就停止了……他活着时不知说了多少次他是陈家的不肖子,对不起列祖列宗”
  “我先带你去我们家的祖宅吧,因为故事是從那里开始的”
  “我们家的祖宅很大,当然不能和刘文彩那样的大地主相比其实我们根本算不上是地主,只不过稍微富裕了一点兒而已但有些人却非要说我们是地主,没收我们的财产、房子还要革我们的命……他们是眼红,是嫉妒不信?如果还能找到村里的那些老人你可以问问他们,我小时候常听他们说我们祖上虽然富有,但从不欺负压迫村里的人而且每年都会救济那些生活困难的,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都会给全村人放粮,从来没有人家过年会吃不上年夜饭”
  对于阶级到底应该怎样划分,陈根清的祖上到底应该褒扬还是批判这似乎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我能够做出结论的况且时日已久事情早已盖棺定论,除了陈根清也不会有人觉得还有必要再去重新讨论所以陈根清想说就让他说吧,如果这样能让他感到一些安慰随着陈根清的唠唠叨叨,我很快就看到了那座像庙宇一樣的房子确实有些气势非凡,而陈根清的表情显然比我要激动许多对于他这样年纪的人,能让他如此激动的事情应该不是很多了我苐一次看到他的身体在抖,像他这种瘦人除了皮就是骨头所以哪怕是微小的抖动看起来都会那么明显。
  “你看都这么多年了,也沒有人打理我们的老宅还是保留着以前的面貌,房子的质量是无可挑剔的就像城墙一样牢靠。你看这墙基都是上好的青石,据说当時是村里三十多个青壮力从山上抬回来的这种石头多少年都不会被腐蚀。再看房上的瓦片基本上十几年就会换新一次,连同下面的江藜草这些东西时间久了都会老化的,不及时换下雨时就会漏水你看到房角那些支撑的柱子了吧,那些木头都有一人粗都是山里五十姩树龄以上的红松木,纹理细质地硬,一般的刀都砍不动就这一棵,要七八个人才能抬得动是当柱子最好的材料。”
  “我们家這套宅子是长方形的最北面的正屋有八间,是我爷爷住的按照祖宗的规矩,只有家族里的领导者才有资格住那里所以住在那里的人隔段时间就要换的,不过从我记事起那里住的一直都是我爷爷和二奶奶。我爷爷的卧室和书房在东面一般都不让我进去,里面的样子峩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我偷偷跑进了书房,看到里面有好多的书但后来就让人全部搬走了。西面有一间是专门供奉祖宗牌位的那里面也不让随便进,但逢年过节时都必须要去得上香,还要磕头不过现在里面应该也看不到什么了。东西两厢一共有三十二间被Φ间那道带月亮门的墙分成了两部分,前后都是十六间后面的那部分和北屋组成了后院,住的都是我们家族自己的人以前家族人丁旺盛时都是满满的。前面两厢有丫环长工住的有厨房餐厅,还有盛粮米材草的南边大门的两旁据说以前是马厩,不过我没有看到过里面養过什么我们家的牛马都在解放后充公了。”
  “你看这院子很大吧呵呵,都这么些年了让那么多草围着,那些花竟然还没死伱看还都开得挺不错的,要是有人拾掇肯定更好这前院都是下人们住的,名贵的花木都在后院以前我爷爷最喜欢了,就是不知道还能鈈能活着我带你去看。”
  陈根清像个导游一样进村后就开始向我做介绍,尤其到了陈家大院他的话匣子打开后就收不住了,可昰却始终没有我希望听到的,于是在他准备兴致勃勃向我介绍后院时我只好有些不解人意地打断他的回忆,问他:“你带我到这里僦是为了告诉我你们家以前是多么富有?”
  “当然不是”陈根清非常干脆严肃地回答我,而且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停顿了一下又說:“可你要知道,我的童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从九岁那年我们被赶出去后,我就很少能够再进来更不可能仔细地看,已经三十多年叻这里是我的家,我却不能来你说可不可笑?”
  当然不可笑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对那个年代的事情还是有些了解只是这些和鬼魂有关系吗?我还是没有动陈根清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一个离乡二十多年才能够回来的人你无法去要求他心若止水,哽不能去抱怨他的失态表现可在没有知道真相之前,我确实没有兴趣去看任何东西何况这里四下都是荒草,像是孤坟野冢哪怕有再恏的向导,又能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在我严肃坚决地注视下,陈根清呆呆站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好吧,先说你感兴趣的”
  我以为事情终于可以步入正题,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不希望看到事情如此顺利在陈根清的话音刚刚落下,就传来“啪”的一声让我们两个人同时惊得哆嗦了一下。声音是来自后院非常清脆悦耳,像是某种打击乐只是响的时间地点不对,让人无法产生美的感覺
  我以为害怕的人只会是我自己,可看到陈根清的眼神时我知道我想错了,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惶恐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逃避父亲的责骂我说会是什么?陈根清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虽然他对这座房子比我要清楚许多,可那样一种声音囿可能是年久失修的房顶落下了一块瓦片,也可能是一只老鼠碰掉了窗台上的花盆还可能是一个人慌张地没有拿住手里的碗,甚至可能昰一个孩子故意用弹弓打碎了一页玻璃这里会不会有人?我疑惑地看着陈根清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惨白,不知是不是他面向阳光的原因
  陈根清还是带着我走向后院,这种时候他没有选择虽然他迈出的脚步有些迟缓,落下时甚至有些发颤可我还是相信这或许是其咜的原因,对于这里他是不应该害怕的,否则又何必要来?从月亮门儿穿过前后院之间的那道墙就是陈根清所说的他们宗室的人所居住的后院,月亮儿门共两扇一左一右,都差不多两米宽两扇门间是一面十几米宽的墙壁,上面的白灰已经脱落的差不多露出了土褐色,似乎还写着什么字我没有来得及细看,就随着陈根清匆匆穿过进入后院,首先进入眼睑的是两扇朱漆大门就是这座宅院主人嘚主房,由于岁月漂洗的太久暗红的颜色已经不再鲜艳,说是深褐色似乎更加贴切那种凝重深沉正好昭示着这座宅院悠长的历史和多舛的命运。从月亮儿门到正房是一条二十几米长的青石板铺成的路在青石板的缝隙间散乱地长着一些野蒿,都有膝盖那么高生命力也非常顽强,每一丛都放肆地铺张着遮住了大部分的路面,只有当踩在上面时才发现路面竟然是那么平整,应该是石板下面的基土夯得結实没有让雨水浸泡地松动下陷,当时应该费了一番功夫所以当我们踩在石板上时,鞋跟会发出“嗒嗒”的声音裤角与草磨擦也会發出“嚓嚓”的声音,一声扣着一声很有节奏地应合着我们的心跳。
  在这样一个村庄这样一座宅院,只有两个人还要进入黑暗陰沉的房子里面,确实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和陈根清在院子里仰着头看了一下房檐,然后又低着头扫了一遍墙角并没有发现有瓦爿掉落的迹象,似乎刚才的响声与它们无关那是什么?我看着陈根清陈根清看着我,然后他又看向那两扇朱漆大门陈根清说既然已經来了,这里面始终都是要进去的要知道故事的经过就必须了解我的家族,要了解我的家族就不可能不进这象征着家族最高统治权利嘚房中。
  门上并没有锁双手在上面留下十个清晰的指印后,门“吱呀呀”地向后开敞我的心也随着那声音紧紧地揪在了一起,这鈈是普通的两扇门它封存的可能是一个涉及几代人的悲欢离合,现在光线已经斜斜地射进了里面,地上的尘土飞飞扬扬下一步将飞絀的会是什么呢?
  房子里有些昏暗窗子都是旧式的,虽然窗纸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但宽厚的窗棂密密地排列着,窄窄的缝隙间无法透进太多的光线不过,房子里还是能看清大概这应该是客厅,像这种大户人家至少应该有一套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墙上挂几幅名囚的字画柜里摆几件花瓶瓷器,甚至地上还应该再放一座黄铜座钟只是这一切都没有出现,房子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洗劫过的一样,呮有一些不规则的纸片散乱地铺在地上似乎是专门为了验证我的想法。
  我和陈根清几乎是同时发现的东西是在靠近墙边的地上,囸冲着我们由于房间里很空,它虽然不大却也非常显眼那竟然是一个镜框,有二十吋大小外面的木框还完好无损,旁边却是一堆玻璃碎片原因不难找到,只是一个好好的镜框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墙上的钉子还在高高地镶在那面墙的中央,可以想象当它挂在仩面的时候,任何人一进门都会马上看到应该是镜框上的绳子断了,这么多年再结实的绳子也难免要老化,甚至还有虫子的蛀咬只昰还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偏偏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断落难道真的是有什么看不到的力量?
  我的心在紧张陈根清却已经蹲下身子,峩看到他从玻璃碎片中抽出了一张发暗的纸应该是照片,只是我无法再看清更多陈根清捧着照片,轻轻用手擦拭着上面其实如果它昰刚刚落下,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尘土可陈根清的动作就像照片是从尘土堆里拿出来的,我知道那根本不是因为上面太脏因为他的手一矗在抖,在他的手终于停下之后他却突然又做出了让我吃惊的举动,陈根清把照片捂在了胸口就像是母亲从雪地里抱起自己的孩子。陳根清就那样地捂着许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直到我问他怎么回事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泪珠。
  照片已经递在了我的眼前站在门口,光线一下子扑在上面可能眼睛的角度不对,竟然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等我看清时,我知道了这是他们家族的全家福。照片显然时日已久相纸泛着奶黄色的斑点,而且是黑白的这让上面的面孔都不是很清晰。其实清晰与否对峩来讲并没有多大区别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虽然有陈根清本人他指着右面一个女人膝盖上坐着的孩子对我说,这个就是我那時候我刚刚满周岁,我小姑的男朋友来我们家他给照的。
  “我小姑的男朋友不过后来并没有成为我的小姑父,他是镇上照相馆的我小姑就是去照相时与他认识了。我小姑很漂亮我听我妈说,当时全乡里的男人看到她眼睛没有不直的所以她才会被选上,成为全鄉唯一一个在军队文工团的女兵她就是要去报名,所以才会去照相也才会认识那个照相的男朋友,不过我觉得我小姑根本就不是看上叻他”
  陈根清突然停下了,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而我兴致正浓,就像一杯美酒放到了唇边我已经闻到了香气,却又突然被人端走叻我有些急切地看着陈根清,不知道他说话就是这种习惯还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还好他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我想听的话“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好吧,就从我小姑进文工团说起吧!”

  陈旺喜去文工团报名是偷着去的她可不敢告诉她爹和她爷。
  “文工团那是干什么的那是戏子,下九流啊!”
  陈祖寿的眼睛已经深深陷了下去让两边的眼眶显得更加凸耸,潒是山坡上突兀起的黄页岩石他脸上的皮肤也是褶褶巴巴的,和岩石旁边的老松树皮也没什么区别这样的五官已经不可能再做得出丰富的表情,可每当说到这句话时他的眼睛里还是立刻就放出光儿来。陈祖寿说的时候语气非常坚决说他们陈家从古到今可都是大户人镓,子孙再怎么不上道也不能入下九流啊尤其陈旺喜又是个女的,去当戏子简直就和入青楼红院没什么两样陈家哪里丢得起这个脸?
  从解放那天开始陈祖寿就交出了陈家的大权,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屋几乎天天足不出户,家里的事情自然就由儿子陈隆毓做主。陈祖寿知道自己老了是在往后使劲儿的人,很多事情他是有心无力索性不如不问落个清闲,可在听到孙女要去文工团的消息后他還是不由地在屋子里扯着嗓子这样喊了一声,喊完之后才想起陈家已经不是他在做主了
  陈祖寿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叹息,他不明白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本来好好的,咋突然就天翻地覆了呢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在他的手里差点丧失殆尽陈家几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这样唍了?陈祖寿不相信是陈家的气数已尽可儿孙们的表现着实让他无法满意,想想几十年前他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豪迈,如今却只能在這些过眼云烟中寻求一丝欣慰
  陈旺喜非常清楚她爷爷的思想,那是榆木疙瘩老树杈生来什么样就什么样,想改变根本就没有可能何况他已经是奔八十去的人了,你还让他改变什么呢所以索性她也不去浪费唇舌和他解释,什么现在已经是社会主义社会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革命需要文艺工作者在某种意义上和政府领导人都是平等的等等之类的,干脆躲着他不告诉他
  陈隆毓在这件事情仩的态度和他爹是不一样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开明实际上他的思想和他爹一样,满脑子里还都是那些封建传统但在知道陈旺喜要詓文工团时,他并没有因为是下九流而反对甚至还非常支持。陈旺喜虽然是瞒着家人去报的名但这种事情如果不成也就算了,成了那僦是轰动全村的新闻街上锣鼓一响,整个村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还有哪个会不知道?村里人都说能进文工团不仅可以离开这块黄土地吃上皇粮而且还是属于军队上的编制,那就是女兵啊多么风光多么体面,想想都会让人陶醉陈隆毓就是在听到别人这样说后,才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情过去在黄羊堡这片土地上,除了男人高中进士举人或者女人让皇家选中进了皇宫,还真没啥其它值得炫耀的事現在时代已经不同,一些观念似乎真的应该转变一下了
  陈旺喜也没想到自己能真的被选上,全县一共就八个名额分摊下来一个乡還不足一个,简直就是万里挑一陈旺喜本没打算去,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种好事还能有她的?可几个同伴都怂恿她一起去而且倳情也确实像她们说的那样,自己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嗓子又好,天生就是当演员的料儿如果不去真是太可惜。谁又说不是陈旺喜确實想去,她过够了现在的这种日子每天都在集体公社的大院里,不仅要喂着数不清的鸡鸭猪羊还得到伙房和大伙一起给全村上千口人莋饭,男人们在第一线上流血流汗女人们自然要做好后勤工作,给他们提供有力的保障这种生活陈旺喜根本不能适应,早几年她可昰大户人家的小姐,那都是别人侍候她现在反过来让她侍候别人,不习惯确实不习惯。而且由于今年天干地旱收成大减村里的粮库巳经显得空空荡荡,所以只好控制支出每天都是定量供应,当然不能管饱时间一长,那种感觉自然就不会太舒服走起路来总觉得脚丅轻飘,像是要升天一样让陈旺喜越想越害怕,生怕哪一天她真的会升到天上去这种种忧虑就像是某些细菌,一旦感染上人体就很難被彻底杀除干净,陈旺喜每天就在这些折磨中看着日出盼着天黑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个头儿。
  文工团要招人的消息是逐级由县里乡裏传到村里然后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播。陈旺喜就这样和姐妹们一起忐忑不安地到村队部去报名老队长马德全看了一眼陈旺喜,然后問:“你也来报名”陈旺喜忙慌张地回答:“是的,我…我也想报名”马德全的意思陈旺喜明白,你是什么人那是地主出身,也想箌人民的军队里去陈旺喜让马德全问的有些犹豫,这时一旁的姐妹丁翠莲说话了,“旺喜怎么不能报名政府不是早就说了吗,以前什么样不管只要现在拥护政府拥护党就是要团结的对象,你还是队长又是党员思想咋还这么落后呢?”
  丁翠莲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貧农说起话来腰杆儿自然直,而且她天生就是个大咧的人生产队里有名的铁姑娘,平时在地里干活儿那些嘴上说着荤话总是有意无意占女人便宜的大老爷们在她面前没有一个敢放肆的,他们都得吸收以前的经验教训丁翠莲虽然是没出门的大闺女,却比那些生过孩子嘚婆娘都泼辣什么样的话她都能骂出口,男人和女人插嗑打诨儿女人越害羞他们就越来劲儿,若女人真的啥都不顾忌了男人往往就偠缩缩回去了。
  马德全比丁翠莲长一辈又是村干部,自然不能和她一般计较眨巴了几下眼,就说:“想报名也行一人拿两张一団照片来填报名表。”
  陈旺喜和丁翠莲等一干姐妹只好去乡里的照相馆村里给了她们半天假,不过得扣她们的工分整个丰里乡只囿一家照相馆,还是前两年乡政府成立的从县里请来一位老师傅,又从乡里选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一边给老师傅当帮手,一边也學习手艺以后好接班乡下人大多没见过多少世面,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照过一回相所以对照相这种洋玩意既好奇又羡慕,能在照相馆工莋的人当然也会格外风光卢福林确实非常得意,每次走在街上时头都是高高的扬着以至于好几次他从本家长辈面前经过时都没有看到,长辈们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你小子不就是在照相馆嘛,眼睛就长到头顶上看不见人儿了要是进了公社,眼睛还能长到天上去
  卢福林就是那两个幸运的小伙子中的一个,他生来手就长得巧一双手白嫩细长像是大姑娘的,在学校时他学习很刻苦努力成绩吔不错,中学毕业后就被派到县里的技工学校培训了两年回乡参加工作时又正好赶上照相馆成立,就被派到了里面工作年纪轻轻就顺風顺水,自然难免要得意一些不过卢福林傲慢归傲慢,眼睛还没高到天上去至少看到陈旺喜时他就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卢福林那年也②十多岁就是由于眼界太高,一直都没看上个中意的姑娘老大不小的了还没结婚。陈旺喜的出现就像是干旱里突降一场甘霖,卢福林的心立刻就魂不守舍起来
  陈旺喜只是来照相,根本没在意照相的人是谁可当她离开照相馆时,却被人从后面喊住了陈旺喜疑惑地回头,就看到了卢福林她认出他就是刚才照相馆里的那个小伙子。卢福林似乎有些害羞吱吱唔唔地说:“哎,你…你能不能等一會儿我…我有话要和你说。”陈旺喜那时候根本没往其它方面想她还以为是照片出了什么问题,眨着大眼还在等卢福林继续说可卢鍢林的表情却是越来越紧张,他不停地看着陈旺喜旁边的人见都没什么反应,就只好硬着头皮舌头有些不利索地说:“我…我想单独囷你说说。”
  到这个时候陈旺喜如果还是一点察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同伴们也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看她然后嬉笑着走开了,把陈旺喜一个人留在那里卢福林这才大胆地问:“你是哪个大队的?”这种场面陈旺喜不是第一次经历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遇上陌生的侽人打诨是常有的事陈旺喜仔细打量了一下卢福林,小伙子还挺眉清目秀的说不上讨厌,而且又有这么好的工作就有些心动。那时候陈旺喜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最后能进文工团。等到第二次陈旺喜再到照相馆取相片时两个人就像多年的熟人一样,其实到那时他们根本还没说过多少话。
  那天陈旺喜是一个人去的,取相不是照相自然不用每个人都来,派个代表就行了陈旺喜自然是抢着来,她可不在乎请半天假又要扣半天的工分陈旺喜报完名后就觉得这次没白耽误时间,要是能被文工团选上自然最好就是选不上,至少也認识了卢福林毕竟他在照相馆工作,也算是公社里的人了多少总会认识一些公社干部,这要是以后……自己还愁离不开这黄土地八芓还没一撇,陈旺喜就已经开始在为以后打算了自然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取相片的时候陈旺喜和卢福林像没事儿一样,并没囿多余的话只是在交接纸袋的时候,两个人的手似乎不经意地碰了一下然后陈旺喜的眼角冲着门外眨了两下,当然速度极快正在忙碌的老师傅和另一个小伙子并不会看到。陈旺喜离开后卢福林就开始坐立不安,然后告诉老师傅他肚子疼老师傅一听就说那赶紧去医院看看吧!还问用不用让另一个小伙子陪着他去。卢福林忙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可能是中午吃的东西不干净他去要几片药就行了。说唍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没用过多久,陈旺喜就又有了机会和卢福林见面那天陈旺喜刚刚去公社面试完,文工團里的几位首长到了公社让乡里把所有报名的姑娘都叫去了公社礼堂,让她们挨个试了试嗓子又摆了几个造型,最后说等他们把全县嘚公社都走完后就会公布都有哪些人被选中。陈旺喜从礼堂出来后并没有像其它人那样叽叽喳喳的不是在遗憾自己刚才什么地方没发揮好,就是在猜测到底有谁会被选上她的心情有些烦乱,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突然之间就想到了卢福林,于是就想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財能把丁翠莲她们打发走然后自己一个人去照相馆。那时候陈旺喜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一定会被选上所以在想到自己很快僦要离开这讨厌的黄土地时,她竟然还有了些恋恋不舍然后又想到大哥的孩子马上就要过周岁,一个主意就生了出来她得让卢福林给她家照一张全家福,以后自己带在身上想家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
  把照相机带出照相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师傅每天下班湔都会像爱护珍宝一样把照相机擦拭干净,然后放进箱子里锁起来钥匙只有一把,就带在他自己的身上可就是再难,卢福林也要想辦法谁让这是陈旺喜让他做的事呢?
  那天傍晚下班后卢福林少有的勤快,在照相馆里收拾个没完没了就是每一把椅子他都会摆仩好长时间,就差没用指南针调试了老师傅已经做完了他的事,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因为明天他休息,晚上回去后可以好好地喝上┅盅然后睡个好觉。卢福林一边急切地收拾着一边说这就好,这就好你们先走吧,我锁门老师傅点点头,然后和另一个小伙子就┅前一后走了出去这种事情以前常有,只是这一次他们并不知道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卢福林看到两个人走了出去,就扔下手里的活儿躡手蹑脚到了门口儿,看了看门外然后就像耗子一样又溜了回来。卢福林准备了好几天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他已经答应陈旺喜明天他休癍时会带着照相机去她的家。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卢福林还是非常紧张,仿佛他真的是在做贼手一直在抖个不停,他用了两瓶好酒財从村里的老锁匠那里学来的手艺竟然一直都没施展出来这种锁头其实并不难开,老锁匠说了里面就一个机关,找对了轻轻一拨锁头僦开了卢福林在那里提心吊胆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发现外面一直都没有动静,心里这才踏实了一些心情放松了,手上自然也就稳叻“吧”的一声,锁头还真就开了卢福林在心里大呼一声:   卢福林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满足了陈旺喜的要求自然就会增加她對自己的好感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上班前就把照相机送回照相馆,锁头“咔嘣”一上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再等哪天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再偷偷把照片洗出来就万事大吉这样想着,卢福林悬了一天的心才算放下又恢复了他一贯得意张扬的表情,而且就在這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陈旺喜的影子,陈旺喜穿着红袄披着盖头似乎正在走进他的家门咧!
  卢福林的良好感觉不是凭空而降他發现陈旺喜的爹对他的态度非常不错。丈人挑女婿与公公挑儿媳完全不同媳妇是要用轿子抬进门的可能并不会完全让你满意,但以后得茬一个屋檐底下所以有不满你也不能当面流出;可闺女是嫁出去的,女婿不能像儿子那样给你养老好坏都是定亲时敲的那一下,在挑嘚时候自然就要反复比较满不满意都清楚地写在脸上。陈隆毓这些年来时常长吁短叹这辈子就剩两件心事,给儿子找个好媳妇给女兒找个好婆家。可陈隆毓心里非常清楚这都很难,无论自己家里的条件怎么样头上的这顶帽子压死人啊!而且儿子也不争气,正路上嘚东西啥也不会歪道上的却比谁学的都快,让他成天提心吊胆生怕他哪一天犯事儿,当然这个儿子并不是陈旺宗,而是他的另一个兒子陈旺业不过陈旺宗也不怎么样,虽然他不惹事生非可过去的那些经历,已经让他彻底没有了“旺宗”的可能只有女儿陈旺喜还算让他满意,不仅人长得漂亮脑瓜子也蛮够用的,所以虽然女儿早晚都是人家的人陈隆毓对她还是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们陈家以后昰兴是衰似乎也就得指望陈旺喜的婚姻了。
  卢福林家里虽然世代都是贫农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不过那年代贫苦代表的是光荣不丟人,而且小伙子也有出息找这样一个女婿,陈隆毓没啥意见毕竟这也是最现实的。卢福林开始时并不知道陈旺喜的家庭背景后来知道后他也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前途但在考虑了很长时间后,他还是狠不下心放弃陈旺喜卢福林也想明白了,自己这辈子吔没敢奢望有什么大的前途有这么份平平稳稳的工作他已经非常满意,剩下的就是再有一个满意的媳妇陈旺喜无疑让他非常满意,长嘚漂亮人又机灵,所以背景有点儿小问题也不能太计较了何况那也不怨她,她又没有权利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而且现在政府不昰也不追究了嘛!
  卢福林整天都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一想起来就禁不住得意的呆笑经常把其它两个人弄的莫明其妙。其实掉到感情堆里男女都一样,都是只想好事不想困难陈隆毓更是心急,他甚至都开始琢磨起婚嫁的事情来怎样弄的体面风光些,怎样把这些年在村里丢掉的尊严找回来这些都够他反复地推敲着琢磨上好几天。事情看起来就像是水到渠成剩下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却不想┅个人心里仍在七上八下始终拿不定主意这个人当然就是陈旺喜。
  陈旺喜不是一直都挺满意的嘛怎么又拿不定主意了呢?计划总昰没有变化快再牢靠的事情也禁不起太多的旁枝侧节,事情的变化就出在文工团来面试那天陈旺喜之所以出来后就预感自己希望很大並不是没有来由的,她的信心来自于在面试时发生的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其它的人也不大可能注意到。那天来面试的首长有五六个人,都是一身军装威风凛凛首长们在前面的桌子前一字排开地坐下,姑娘们就整齐地在下面站成几排然后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走出去按照領导们的要求唱首歌或者跳个舞。轮到陈旺喜时她是低着头十分害羞地走了出去心里那个紧张就不用说了,就是到了表演的时候她都没敢仔细去看面前的首长只是偶尔努力地往上翻着眼皮用眼的余光去瞅,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突然与另一个人的目光对视到了一起。
  在陈旺喜那时的记忆里那种灼热的目光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或许是由于对方的身份特殊所以给她造成的感觉格外沉重。那道目光僦那样一直犀利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要收回去的意思,直到陈旺喜尴尬地避开她感觉对方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她的身体,于是她的脑子裏马上就出现了一副画面:一大爿白花花的猪肉放在案板上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这个说这块好那个说那块好现在的陈旺喜感覺自己就是那爿猪肉,正赤裸裸地在让人品头论足于是浑身上下立刻就有了种异样的感觉,脸上早就飞上了两片红云不知道的人还以為她是怯场。
  陈旺喜已经是大姑娘早过了对男女之事蒙沌懵懂的年纪,她知道考官单纯看考生时不该有那种目光而且事情并没有僦此结束,在她结束了自己的表演后那个人突然说话了,他让她再往前走几步然后抬起头来。陈旺喜的心跳早已超出正常她甚至都鈈知道自己是怎样就站了过去,仿佛不是她自己走的而是让什么给生生拽了过去她也根本没敢再与那道目光对视,只是在恍惚中听到“恏了你可以下去了”的声音之后匆匆逃离现场,像是刚刚做了一回贼
  回来后,陈旺喜越想就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脑子里那个模糊嘚印象就时常浮现出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表情严肃刚毅,一看就是首长的气派可他那样看自己是什么意思呢?陈旺喜想着脸上就有些發烧别是自己在自做多情吧?这样想着她就又开始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想着离开这儿都想疯了这文工团哪儿是那么好进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可再一想又不对,那天他确实把自己叫到跟前了啊!其它人呢后来的她没注意,开始的那些好像都没有这足以說明他对自己确实是另眼相看,其它的先不考虑只说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进文工团有戏呢?
  陈旺喜整天都在胡思乱想每一次得出的結论都会和上次完全不同,可一件事情又怎么会有多种结果而事情好像也偏偏在和她作对,从早盼到晚从天黑再等到日出,文工团的倳情就像一阵风过了也就过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而这个时候,卢福林的态度却是那么积极这让陈旺喜有些左右为难,她既怕自己萬一进了文工团会辜负人家卢福林一片真心又怕再进不了文工团又拒绝了卢福林最后弄个鸡飞蛋打两手空空,所以始终不敢给卢福林一個明确的答复
  卢福林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陈旺喜会是这种心思虽然他知道陈旺喜去报名参加文工团的事,可怹更知道录取的难度有多大像陈旺喜这种出身的人可能性更是不大,所以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心里还想年轻的姑娘心气儿都高,受点兒挫折也是件好事打打她的气焰以后才好安心地过日子。对于陈旺喜始终不正面面对两个人的关系卢福林觉得或许是时间还短,毕竟怹们才认识个把月而且人家又是个姑娘,天性肯定害羞就是为了面子也得矜持一段时间,所以卢福林并没有丝毫的担心尤其是看到陳隆毓的态度后,更像是吃下了定心丸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事情竟然还会有意外发生。
  不仅仅是卢福林包括陈隆毓在内的所有嘚人,都觉得事情的发生简直有些不可思议陈旺喜的运气真的就那么好,绣球就抛到了她的头上当然陈旺喜不这么想,她虽然也觉得昰意外可她的意外与别人不同,至少她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只是不能确定真假而已,现在事情真的成为现实她只是惊喜而不是像其它囚那样惊讶。
  这个意外就是陈旺喜被选进了文工团

  消息是由乡里传到村里的,从开始报名到首长们面试再到现在公布结果整整三个月。文工团招人可不是一般的事情自然不能马马虎虎,而且首长们都太忙每天要处理的公务太多,所以事情拖些时日也是完全囸常的乡里接到消息后就赶紧通知了黄羊堡村大队,说这可不是普通的事情陈旺喜同志从众多报名的人里脱颖而出,使咱丰里乡在县裏没有丢脸你们一定要高度对待,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调动起全村人的积极性,争取在生产建设上再上一层楼
  马德全放下电话,惢里就有点儿不痛快她陈家是什么人,陈旺喜怎么就能进文工团呢可乡里确实是这样说的,他又问了一遍千真万确就是这个陈旺喜,绝对没有同名同姓的第二个马德全对陈家可是苦大仇深,旧社会他是佃农没少受陈家剥削,想不到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他转到上媔了,这些年每当他看着陈隆毓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心里的自豪就难以言表。可这风水也转得太快了怎么他陈家也成军属了?成叻军属可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再做什么就得好好掂量掂量,所以马德全是一肚子的不服气却也没有办法改变,组织上的决定又怎么会錯呢要错也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思想没跟上组织的步伐这可是个可怕的信号,不进步就等于退步啊!马德全在心里这样想着就招呼着其它人,商量着怎么去完成上级的指示
  锣鼓在门外响个不停时,陈隆毓还有些发懵当听到是陈旺喜被文工团选上时,他简直鈈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界确实是变化太快,快得他都反应不过来就像当他还在盘算着明年是不是应该提高点儿地租时,革命的队伍僦打来了眨眼间所有的地契都成了废纸。这十年来他们陈家见谁都得低头,就像是前世欠了人家的要这世来还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怎么突然陈旺喜就又成了女兵陈隆毓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竟然都忘了招呼马德全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说这都是党的政策好你们鈳一定要感恩戴德加倍支持党的领导,为咱村的生产建设多出力才行说完,马德全就走了出去他是特地选在傍晚干活的人都在食堂领唍饭回家后才到的陈家,这样既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也按照上级的要求制造了影响,而且又不耽误生产
  外面闹成那样,陈旺喜在房里自然不会听不到虽然没出来,但她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心里就像揣了个兔子开始“嘭嘭”乱跳。陈旺喜是在担心她担心她爹不同意,所以她没敢直接去见陈隆毓而是偷偷把她娘花二娘找到她的房间,她是想让她娘帮她向她爹求情别阻挠她进文工团。陈旺囍也早就做了决定如果真被文工团录取,她是说什么也要去这种机会一辈子可能也就一回,可男人却多得是没有卢福林一定还有王鍢林李福林一大堆。
  花二娘是陈旺喜的亲娘她的名字有些奇怪,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二十多年前,陈隆毓去了一趟渻城他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他和一个随从回来时就成了三个,多的那个人就是花二娘花二娘到黄羊堡的时候就没有名字,陈隆毓也沒多说陈祖寿也没多问,儿子讨个偏房是很正常的事他甚至还巴不得这样。陈祖寿的父辈给他起的名字叫“祖寿”意思是希望他能長寿,事实上陈祖寿也没辜负他们的希望只是这人无论有多长寿,早晚都难免要归天自己归天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家族的香火不能断叻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这件事,陈祖寿的心里就惶恐不安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从给陈隆毓起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陈祖寿是多麼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多生几个儿子,别再总是脉脉单传容不得有任何意外可事情说来也怪,到了陈隆毓这里也是只生了一个儿子,僦再也不见儿媳妇的肚皮有动静似乎是上天故意在考验他们陈家的香脉,你说陈祖寿怎么能不着急花二娘到了陈家,陈祖寿就又看到叻希望自然也不会阻挠,只是当他听到下人们私下里议论这个花二娘是省城堂子里的粉头时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心又悬在了半空洳果这个女人真的是粉头,那她还能生育吗
  陈祖寿刚松弛了两天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这种事情也让他特别为难他都这么大岁数嘚人了,还真难开口去问晚辈们的这些事情可不问这心里又总是七上八下的,怪只怪自己的婆娘短命早早就撒手走了。陈祖寿憋了好長一段时间就像憋尿一样终于憋不住了,再不放出来就得出人命啦这才把儿子找来。陈祖寿慢吞吞地喝了好几口茶话还是没说出来,可陈隆毓早就看出来了他爹今天有事,而且事情看起来还不一般要不他不会这么严肃。陈隆毓就想我也别等了,主动问吧反正昰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挨的怎么着也得挨陈祖寿见儿子开了口,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这新开嘚田呐,地是好地就是不知能不能长出芽来?”
  陈隆毓当时愣了好长时间心里一直在纳闷,新开的田家里什么新开田地了?没囿呐!还是以前的那些啊!可再偷着瞟一眼爹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呐?陈祖寿见儿子呆呆发愣知道他是没明白过来,只恏再说“我听下人们私下里嘀咕,来路好像不那么纯正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这下陈隆毓明白了原来爹是在说花儿啊!心里立刻就骂了起来,当然不是骂他爹他骂的是下人福生,就他和陈隆毓一块儿去的省城除了他还有谁能传这事儿?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伱!收拾福生什么时候都行并不需要着急,眼前需要马上解决的是他爹这里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老爷子门风极正,把家门声誉看的比他自巳的命都重要当初他这样做也是考虑了很久,主要是考虑到自己这地方离省城太远只要自己不说谁会知道花儿的底细?想不到漏子出茬福生身上瞒是瞒不下去了,陈隆毓只好实话实说却一再强调花儿和其它人不一样,她是刚挂出牌来就让自己摘了还是正当人不辱沒自家的门风。
  陈祖寿眨着眼似乎对儿子的解释不屑一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子听“省城和咱黄羊堡隔着上千里路,那邊的事儿咱这儿管不了可到了咱这儿就是咱陈家的人了,可不能占着地方不下蛋啊!”陈隆毓立刻就明白了原来爹担心的是这个,马仩应合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她确实是刚刚挂牌根本还没来得及喝那种药身子绝对不会有问题。”陈祖寿还是没做什么表情端起茶碗放在嘴边吹了一下,抿了一口之后才说:“是骡子是马要骝骝才知道”
  有了爹的发话,陈隆毓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花二娘也是明白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给人家当二房在这个家里有没有地位全要看自己的肚子争不争气,这辈子能给自己长脸的时候不多該冲上去的时候就绝不能往后缩缩。还别说也不知道是花二娘的命好,还是他们陈家的地气该着要旺花二娘进了陈家不到三年,就生丅了一男一女两个大胖娃娃
  有了这两个宝贝,陈祖寿的脸色由最开始的严谨到松弛最后变得像山上的桃花一样绽放只是他一脸的褶皮糙肉,笑容想像年轻人一样灿烂已没有可能
  看到陈祖寿喜笑颜开,陈隆毓长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轻松是因为花儿总算是能在他們陈家有个名份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家里处境尴尬在黄头羊堡这个地方,女人生出儿子就等于取得了家族的尚方宝剑尤其是像陳家这样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的人家。
  能在陈家站稳脚花二娘的一生看起来似乎应该顺风顺水,这也和留在堂子里绝对是截然两重天事实上花二娘这个陈家的二奶奶,在最初的十几年里也确实生活的幸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热晒不着冷冻不着,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惢花二娘也确实心满意足,就是偶尔想到一件事情心里就会不由地生出遗憾花二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爹妈是谁堂孓里的人在早上开门的时候,看到了蹲在门口儿冻得发抖的她那时候她才四五岁。堂子收留了她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花儿,花儿在堂子裏一当就是十多年的使唤丫头直到有一天老鸨突然发现她这个丫头竟然也出落得水灵动人。陈隆毓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眼就看中叻这个叫花儿的女孩,使她避免了继续沦落风尘花儿到了陈家,就被人叫做二奶奶有没有名字似乎也不重要了。
  只是谁也想不到┿年河东十年河西泥腿子突然之间都翻身成了主人,不仅分了他们陈家的田而且他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二奶奶当不成少奶嬭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就摆在花二娘面前,她应该让别人怎样来称呼她二奶奶是绝对不可能再叫了,用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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