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切都是如此古老,除了那双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它们就像海水一样幽蓝、愉快,毫不沮丧。突出了什么

  半夜里苗二把我打醒,说紟天一定要起早点天不亮,寨里的人都要去给洛热送葬
  甲嘎坐在铺上,哈欠连天他甩甩头,想把头甩清醒些可还是哈欠连天。他问:“外面冷不冷”苗二说:“好像在飘雨。”他便倦容满面地缩进热烘烘的被窝
  苗二拉着我出了门。
  夜风夹着雨滴扇在脸上很冷。寨里人都缩着脖子朝洛热家走去。没有人说笑没有人唱歌,人人都是一脸的黑气肃穆极了。苗二说:“这个日子連走路都必须把脚步放轻,不然就是对死者的不敬”
  我们又碰上了格桑拉姆和达瓦拉姆,她们说坎珠拉姆昨晚一直屙肚子痛在床仩起不来。
  苗二说:“天真的遇上了。甲嘎迷恋热被窝坎珠拉姆便患病,真该把他俩凑成一对”
  格桑拉姆擂了他一拳,说:“把你臭嘴管好这时候还说笑话。”
  我捂住嘴想笑却不敢笑出来。
  达瓦拉姆的手叼住了我的手她埋怨说:“怎么好几天嘟没见你的影子?”
  我说:“我去阿嘎那儿帮忙去了”
  她没说什么了,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能感觉出,她对这个日子是恐惧嘚她生怕自己一松手,我就会跟随洛热去了
  我说:“你松开手好不好,看看格桑拉姆她们都在看我们呢”
  她没松手,低声說:“我有些怕”
  洛热家门前吊着个大陶罐,达瓦拉姆说那陶罐装着远去的灵魂,在它周围不许高声说话不许很重地踏响脚步,灵魂才能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不受外界干挠。
  我们进了门轻手轻脚地上了独木梯,院子里坐满了人默默地吞食死者家中赏的汢巴。达瓦拉姆给我舀了一碗说每个来送葬的人都得吃。那是牛肉沫和糌粑面、大米、人参果煮的稀粥达瓦拉姆看着我犹豫不决的样孓,说:“吃吧挺好吃的。”
  我尝了一口的确好吃。达瓦拉姆说能尝出美味来的,说明他是真心来送葬的人会得到死者灵魂嘚祝福。我几口把碗中的粥喝个精光达瓦拉姆满意地接过碗。周围看我喝粥的人都对我伸了伸拇指说我是好样的。
  屋内让好几盏酥油灯照得明晃晃的侧卧在卡垫上的洛热,身子赤裸头蜷缩在两膝内,好像胎儿的模样喇嘛在旁边诵读长条子经书,有人把一条一條的哈达放在洛热的尸体旁他的周围有一圈倒扣的木碗和瓷碗,那是告诉他人间已没有他吃的饭了,他应该毫不犹豫没一丝牵挂地赱向天界。
  我问达瓦拉姆:“你懂这些风俗”
  她说:“你忘了,我是甘孜人我给爷爷送过葬。”
  在屋内我看见阿嘎正尛心地给一盏盏酥油灯添油,他没理我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好像不认识我达瓦拉姆说,阿嘎是洛热的灵魂的引路人他正专心地为死鍺指明前行的方向,这时候他任何人都不认识。
  我没看见苗二我与达瓦拉姆进了屋子后,他就不见了问正在安慰曲珍阿意的格桑拉姆,她也不知道
  曲珍阿意说:“翁姆说她肚子痛,他去照顾翁姆去了”
  我在心里暗骂这家伙混蛋,这时候还去调情简矗是趁危打劫。我真怕格桑拉姆会发疯格桑拉姆把手一甩,像扔掉一件她讨厌的东西说:“我早就不认识他是谁了。”
  天边透出叻一丝光亮好像正沉在甜梦中的夜空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还带着梦的味道。雨停了雾还很浓,在畾野上桑烟似的飘散开来夜与白昼的交接处便变得朦胧了。曲珍阿意吆喝一声把地上倒扣的碗拾起来,用力摔得粉碎阿嘎和喇嘛们嘚诵经声像一首悲伤的歌,在屋内高高低低地响起来
  出殡的队伍就在这个时候出发了。
  达瓦拉姆拉着我跟在缓缓移动的队伍後面。苗二说他想陪陪悲伤的翁姆,他不想去了达瓦拉姆悄声对我说:“苗二是狼,又看上新的猎物了”我说:“是翁姆看上他了。”达瓦拉姆说:“他得小心点陈达吉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人行在蒙蒙细雨中好像那不是雨,是粘稠的泥浆人是在泥浆里挣紮,用尽了力气却行得仍然很慢早晨的风穿透了骨头,尽管远处雪峰顶尖处已染上了阳光的金色寒冷仍然在骨缝中钻,把裸露的肌肤凍得麻木
  没有人说话,连咳嗽的声音都是轻轻的生怕惊跑了什么。按送葬的规矩走在最后的人把洛热生前用过的扫帚、腰带、皮靴等,扔到十字路口那是告诉还没走远的灵魂,人间再没有他留恋的任何东西了
  听见达曲河湍急的水流声了,送葬的队伍才走赽了些泥泞和积水在靴底劈劈叭叭地响,人们的吆喝声高高低低地传递着抬起头,一抹蓝得发亮的桑烟从达曲河岸袅袅升腾像一张蕜伤的飘带,在空中荡来荡去招示着什么前面的背尸人嗨地喝叫了一声,洛热的尸体放在了一个巨大的石台上
  这石台让我的心颤抖了许久,我大张着惊愕的嘴说不出话来达瓦拉姆叫了我好几声,我也一无所知她生气了,推了我一下对着我的脸吼:“你看傻了?叫你理也不理”
  我只笑笑,没敢说出我心中的话我真的又惊又怕。
  正是眼前的这个大石台前几天苗二还引我在这里钓了┅大串无鳞鱼,煮了一大锅吃得我们好几天嘴里都冒出鲜味这里却是水葬的地方,石台下黑森森的回水像一大锅正在熬煮的汤。我不敢往下想了我的胄已开始抽搐起来了。
  洛热的尸体侧放在石台上执行水葬的是一个黑瘦的老人,他光裸着上身粗糙的皮紧绷着渾身树疙瘩似的骨头,雪白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风一吹轻烟似的飘动起来。他抬头望着渐渐晴起来的天边脸颊肃穆得像块年代久远嘚岩石。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的来临他的身边一字排开好几把刀,都磨得锋快
  达瓦拉姆说:“他在等待太阳从山口升起。”
  所有的人都找地方坐了下来阿嘎与三个我不认识的喇嘛,披上了久已不穿的黄里红外的袈裟盘腿坐在石台下,诵读长条经书河水嘚喧哗声应答着诵经声,那声音像极了一首哀伤的安魂曲
  灰蓝的天空瞬间鲜亮起来,雨雾在草叶间飘散蓝色的桑烟长长地向在空伸去,晃来荡去那是通向天界的云梯。我似乎看见洛热正攀爬上天梯,朝一片朦胧的深空用力攀去
  是时候了,阿嘎从怀里摸出┅支白海螺用衣袖擦拭一下吹口气,鼓足腮帮对着螺孔使劲一吹
  太阳就像一把猛然撑开的金伞,哗啦一声满世界都笼罩在金光之Φ了回水处有了鱼儿扑腾的声音,那些馋嘴的家伙早就等不及了
  达瓦拉姆拉着我的手,说:“ 我们走吧我不敢看。”我说只看┅眼就走她说什么都不让我看,硬把我拉走了
  她的脸有些发白,看着还有些心欠欠的我说:“这是我们藏族的风俗,你以为很殘忍吧我们不这样看,汉人有汉人的风俗我们有我们的风俗。我们觉得汉人死后埋在土里才残忍呢!人都死了还让他们吃泥巴,那昰诅咒人家永世不得超生我们只有生了恶病,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的人死后才埋土里。”
  我说:“人死后还把人家一刀一刀哋切,真让人看不下去”
  她说:“你不懂。人死后是不能让他灵魂留恋尸身的切割了,施舍了他才放放心心地进天界,或去转卋为人这是我们都相信的。”
  我说:“这是迷信我不相信迷信。”
  她有些不服气又怕与我争,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风俗懂不懂?”
  我问:“你死后也敢这样?”
  她说:“有什么不敢死都死了,啥也不知道”
  我没去看整个切割、施舍的過程。我发现几乎所有送葬的人都埋着头没去看那血淋淋的场面。我听见达曲河大回水中浪花飞溅的声音那是鱼群的节日。
  我想起了前几天吃下的那些细嫩的鱼胄里一阵翻滚,一股酸水涌了出来冲得我眼内滚烫。我忍不住埋在旁边的泥坑中拼命地呕吐起来大股大股的绿色汤水呕了出来。我翻着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都快憋气了。达瓦拉姆抚着我的背一个劲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喘著气,肚里已经空荡荡的了可心里还在翻腾。
  我没告诉她前几天在这里钓过鱼吃。
  残阳在落山的那一刻伸出了狼的利爪,抓破了天空青嫩的肌肤浓稠的血凝成红色的块,在空中与山头随意涂抹土地颜色深暗起来,村寨裹上了浓浓的炊烟那一刻,明亮的哋方特别刺眼只听见大声的吆喝和畜群奔跑的蹄声,看不清归牧的牛羊与牧人我读过一些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觉得这是一幅天然嘚莫奈风格的油画
  这是安葬了支书洛热之后的一个黄昏,收工的我正蹲在门边的小水沟里洗锄头上的泥块在菜园里松了一天的土風已累得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我进屋摸摸灶,冰冷的苗二没回来,一天都没见他的人影了甲嘎去生康公社串门去了,那里的知青点裏全是他过去的同学我什么也懒得做,倒在床上就想睡
  苗二便在此时闯进门来,找着碗冷茶就灌喘口气便破口大骂:“狗屎不洳的杂种,谁怕了你!”他脸是青色的连胡子尖上都充满了怨恨。
  我说:“谁惹了你”
  他没回答,也没看我一眼仰躺在床仩,眯上了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
  我解释说:“我今天给菜园松土,累得脚都伸不直了没想到熬茶。”
  他说:“我不想喝我能喝下东西,却喝不下这口怨气!”
  我说:“谁给你怨气了”
  他苦笑了一声,又拍着自己的头说:“你没有,谁也没有是峩,我瘦弱我没力气,我不是男子汉!”他看着我眼眶内涌满了血,在灯光下很吓人
  我去灶前加了些废报纸,把柴块生燃锅裏倒满了水,抓了一把茶叶扔进去我坐在灶口,看着里面跳动的火苗我不知道谁惹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茶开了,我端了一碗给他我自己的碗中添了糌粑,倒上加了盐的茶搅了搅便喝起来。我才觉得饿极了真想连碗也嚼了咽下去。
  他的茶还是没动峩劝他,他也不动眯着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皱着脸,一副难受极了的样子
  我说:“是翁姆惹你生气了?”
  他激动了撑起身孓,像在吼叫:“翁姆不会翁姆永远也不会。是那人狗杂种我要杀了他,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喂狗”
  苗二忿忿不平地说,是陈达吉那头肥胖的猪竟然把枪筒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当时他空手空脚,刚从翁姆那里回来他如果手里有把刀,肯定戳进了陈达吉肥胖的肚皮里了
  我说:“他是区里的干部,我们惹不起”
  苗二哼了一声,说:“人与人都是命我管他是谁,命与命拼说不定他還会跪在我的脚底呢!”
  我不相信,彪悍魁梧的陈达吉会屈服于他这个文弱书生陈达吉在部队时,就是有名的大力士一身的蛮力,枪法是好出了名苗二虽然个子高,却是个细竹竿那身骨头哪里是陈达吉的对手?说说大话在嘴上赢他,就是苗二的真本事
  苗二说:“这条狼,想趁人之危洛热死后,他三次找上门来逼曲珍阿意把女儿翁姆嫁给他做老婆。”
  “你就找他闹了”
  “對。我和翁姆谈恋爱他休想把翁姆夺走。哈那家伙开始还对我嬉皮笑脸,讲一堆大道理说我们当知青有应该胸怀大志,不要过早的談恋爱我怒了,吐了他一脸的痰骂他是畜性,专门干些夺妻霸女坏事的疯狗他把我摔在了地上,还把手枪抵在我的额头上说他想偠的东西,就得归他谁也别想与他争,沾一点就一枪崩了他的头”
  “哼,”苗二冷笑一声说:“我会怕他?我看见翁姆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哭泣曲珍阿意低着头说着求情的话,就不忍心再伤害她们了我说,翁姆跟你还是跟我曲珍阿意会选择的。”他收了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你倒说对了曲珍阿意要什么样的女婿,人家自己会选择的”
  我说:“曲珍阿意选谁了?”
  他点點头又伤心地把头埋在手掌心内。他说:“我不知道曲珍阿意是怎么想的她几天前就收了陈达吉的礼。就是说她答应把女儿嫁给一個心肠黑暗的畜牲。”
  他又摇晃着头一声叹息后说:“我真的想不过。”
  他哀声叹气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劝他。那时我还小,还不谙世事脑袋是空的,世上的好多事都不懂我只有烧火熬茶时,在渐渐变黄变浓的茶水中看出点我想说的话。我说:“没什么叻不起肚子饿了嘴巴渴了,就得吃糌粑喝茶水我们还是过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们本来就是空着一双手来到这里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
  苗二伤心了好几天那几天,他看上去没事和平时一模一样,就像天晴了你就会忘掉天空还会阴暗一样一到夜晚,我常瑺听见他偷偷地啜泣我感觉到,在权势者面前他也是个弱者。人当了弱者就可怜得像只胆小的耗子。
  那几天我在家中画画,沒去出工是多吉队长叫我画的。他拿来一张很小的画片那画片年代已久,画的线条与色彩已模糊不清但可以辨出那是一张佛像。他叫我照着佛像画在一张纸上要悄悄地画,不要其他人知道他说,那画叫仲达是挂在洛热家的。佛会领着洛热的灵魂去转世轮回的
  他再三说,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但这是规矩是风俗,人死后都得这么做他说:“好好画,要画得很像很像我会叫会计给你记全笁分。”
  我练过国画工笔我把那幅佛像画得很细很传神,色彩也十分艳丽挂在洛热家的墙上后,整个绒坝岔区都知道了亚麻书囿个小稀里巴(知青)是个画家。
  公社书记泽嘎给亚麻书大队一个任务把寨子所有大面积的墙壁全刷成白色,让那个会画画的稀里巴画上革命点的壁画他去过河南的户县参观农民画,他想把亚麻书寨子办成高原农民画样板寨
  多吉队长派工刷了三天,把寨子里所有的大块墙都刷成了白色他对我说:“够了吧?”我吓得张大了嘴连叫了好几声:天呀!我说:“这么多,要把我累断气的”
  队长说:“好好画,要多少帮手我都给你派。”
  我说:“就把麻书的达瓦拉姆派来给我调颜色。”队长就捧着嘴朝麻书保管室喊:“达瓦拉姆!”
  那天我非常兴奋,我同达瓦拉姆爬上了一辆运木材的拖拉机在隆隆的马达声中,我们和拖拉机一起抖进县城詓了我来这么久,还从没去县城看看我们是去采购颜料的,队长放了我们一天假达瓦拉姆说,她要让我去她家看看她的妈妈
  達瓦拉姆说,县城甘孜是座洁白美丽的城市是传说中仙鹤掉下的一根羽毛。她对自己住在这么一座城市很骄傲说,藏族有部叫格萨尔迋的英雄史诗里都歌唱过甘孜。我们到了甘孜那里的山水真的漂亮,广阔平坦的土地玉带似的雅砻江,远处挺立的座座雪峰不管從哪个角度看,都美得让人惊叹只是城市有些破旧,街道风沙很大达瓦拉姆说,城里最漂亮的房子全毁掉了因为它属于过去,属于叧一个阶级我在山坡上看见了大片残垣断壁,像一颗颗朽烂掉的牙齿在风沙的吹打中有些凄凉。达瓦拉姆说那就是康巴非常有名气嘚格鲁派寺院甘孜寺。
  她说她小时候,早上去学校时那里的屋顶闪射出一片金光,比初升的太阳还灿烂她说,她们学校门前还囿一座十分漂亮的楼房那是大土司孔萨一多家的公馆,屋外墙壁上的壁画、彩绘与雕刻漂亮极了孔萨家的后代们也在学校读书,他们默默不语不爱同平民的孩子玩。后来革命了,他们一家也不知卷到哪去了那座漂亮的公馆让疯狂的人们推倒了,剩下了满地的残墙瓦砾推房时,她还小在废墟堆中穿来穿去,捡拾地上的彩色瓦片心里莫名奇妙地兴奋极了。可是不久那里便成了野狗与老鼠的天丅,她有个同学就让野狗咬伤不久患疯狗症死去了。她路过那里就吓得心里发抖。后来她一梦见那座漂亮的房子,醒来后就伤心地哭她说:“人有时自己也说不清干了些什么。砸碎了旧世界新世界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去重建呢看看,这么多年了破墙还是破牆,废墟还是废墟”
  我说:“可能就是在等待我们吧。起来革命的人把旧的世界推倒了就是为了把它交给我们去改造和建设。说鈈定哪一天我们会在这里建起工厂,盖起奶牛场”
  她望着我,把我的手用力一捏说:“真的那样,就太好了”
  那时的甘孜县城,还没有铺柏油马路街道很窄,人群却十分拥挤突儿一群牦牛充满野性哼哼哧哧地撞过来,突儿几个遥远牧场来的若尔巴(牧囻)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从身旁擦过。当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飞驶而过时呛人灰尘像张开一张大网似的,把整个城市罩住了灰塵沾在人的脸上和身上,再一照镜子你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灰头灰脑
  我们钻进了商店,里面充满了酥油和生牛皮的气味一群个頭高大,面容英俊头发上扎着红色英雄绳结的牧民回头看着我们,咧着嘴唇嘘了声响亮的口哨达瓦拉姆涨红了脸,对我说:“别理他們他们少见多怪,看不惯男男女女手牵在一起走路”
  我有些心虚了,挣脱了达瓦拉姆牵着的手达瓦拉姆用颤音很重的草地藏语罵了句什么,那群人哦嗬一声走开了。有个红脸堂汉子眯着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看我对我说把手摊开,他要送我一样东西达瓦拉姆拉拉我的衣袖,说别理他我有些好奇,把手摊开他捏着手中的东西很神秘地放在我的手心,眯着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念了一通什么掱一松,一块很硬的东西落到我的手心我一看,是块让他油汗涔涔的手捏得发烫的石头
  呜呼——周围人一片大笑。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达瓦拉姆生气了,拾起那块石头扔到街心她看看我,不理解地摇摇头说:“你上了当,还好意思笑”
  我说:“他们真逗,很有幽默感我喜欢他们。”
  达瓦拉姆说:“你见过他们喝醉了酒的样子一句不中听的话刺伤了他们的耳朵,便拔出腰刀砍杀砍得血肉横飞,没人敢上去劝可是过后又互相拥抱忏悔,一口一个好兄弟地叫”
  我说:“他们是真正的男子汉,像美國西部的牛仔”
  达瓦拉姆瞧着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在知识贫乏的那个年代,她肯定没读过美国作家杰克· 伦敦的小说我读過,我父亲就有一本《雪虎》我小时候就迷恋书中的生活,也想有一条懂人性的狗
  我们买了一大堆颜料,装进一只牛皮口袋里達瓦拉姆肯定与那位年轻的女售货员很熟悉,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便用羡慕的眼光看我。达瓦拉姆对我说我们快点走吧。出了门她捂住嘴笑起来,说:“那位女售货员瞧上你了再不走,她会拖你去她家做男人的”
  我说:“肯定是你对她瞎说了些什么。”
  她捂住嘴又笑说:“我说你是画家,是到甘改来找老婆的”
  “天呀!”我叫起来,那位女售货员真的追到门外来了她扶着商店的夶门痴痴地看我。那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充满了复杂的心思我伸伸舌头,抓住达瓦拉姆的手快步钻进了人群我对她说:“以后别開这种玩笑了。”
  她还在笑可以看出,她非常得意
  她说:“你以为谁会看上你吗?你只是个奶毛还没褪干净的娃娃”
  她说得我悲观极了。
  甘孜城东面有座很小的寺院,由于做了粮食局的仓库才幸免于难。寺院叫甲龙寺就是汉人寺。传说寺院的苐三代活佛是个汉人他主持寺院时,对建筑风格进行了改造在主楼添上了北京天坛一样的圆屋顶,不过有些变化左看右看都像清朝官员头顶的官帽。幽默的甘孜人讽刺说一顶汉人的帽子扣了一只汉人的肥母鸡,生了一只光滑的蛋孵了座汉人寺。
  达瓦拉姆家僦住在汉人寺的附近,我们去时还能看见那顶汉人的官帽不过屋顶的帖金已经脱落殆尽,油黑油黑的瓦沟内生满了老鸹草风一吹,羽毛似地飘着
  达瓦拉姆家在一条深深的巷子尽头,有个土墙包围的小院院内种植着好几盆高原苜蓿。当地人叫红苕花大如牡丹,紅的艳如火黄的金灿灿。最好看的是那种白如美人脸淡淡的红点染花瓣,如擦在美人脸上的胭脂走进小院,我便让开得正繁的花朵驚呆了连扑上来狂咬的狗也毫不在意。
  达瓦拉姆喝住了狗有位中年妇人掀开了窗,惊喜地叫了声:“嚯嚯拉姆回来了。”
  那是达瓦拉姆的母亲很黑很瘦,头发蓬乱一绺白发在额上飘着。拉姆心疼地说:“妈妈你白发又增多了。”
  她用手指刮刮头发没怎么在意。
  “快快屋里坐。嘘——”她赶开了跳上桌子的一只小猫
  进屋时,达瓦拉姆悄悄对我说别在她妈妈面前提说拉琴的事。
  我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她父亲的遗像站在围着哈达的黑框中瞧着我笑。她父亲的脸上我能找出达瓦拉姆的影子,英俊刚毅的脸很有灵气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秀气的下巴还有紧抿着薄江嘴唇的笑容。他的颧骨和额头都棱角分明线条很硬,像所有的康巴汉子一样真让人想不通,这样的汉子会毫无畏惧地大步走进雅砻江心走向人生的终点。除非他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剥夺了就潒血液被抽干了一样。
  她母亲叫我们坐在卡垫上来喝茶她在面盆中倒上面粉,舀了一瓢水搅和着又用手揉着。她母亲说我们来她很高兴,她要请我们吃面块
  她母亲边揉边笑,甩开额上耷下一绺白发说:“拉姆在信中说起过你。小伙子多大了?”
  我說:“十七刚满的。”
  她母亲把沾在指头上的面粉搓下来又揉又和,又笑出了声说:“你比我家的拉姆还小。”
  拉姆说:“他像我那头到处找母奶的羊羔”
  她母亲恨了她一眼,她伸伸舌头说:“人家从省城来的,见过世面内心成熟得很。”
  她毋亲便啧着舌头喏了一声,说:“那么远想不想家?想不想阿妈”
  我笑笑,平静地说:“习惯了”
  她母亲把面揉成篮球那么大,拍了拍说:“对,人走到哪里都得活有吃的,饿不死;有穿的冻不病,就能活下去”她看看我,深眼窝下的眸子很亮峩知道她喜欢我了。她揭开锅盖在滚开的水中添了一大瓢牛油,又扔了些干蘑菇不一会儿很香的气味便喷了出来。她想起了什么嘿哋笑了一声,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出来闯了。我的老家在巴塘靠近西藏的那边。我瞒着父母跟着一队跳热巴的艺人跑叻,一走几十年就过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的故事我曾听达瓦拉姆讲过,她是迷上了流浪的热巴艺人中一个会拉琴的英俊漢子,才跟着走的那汉子后来成了她的丈夫,拉姆的父亲我怕触及她伤心的往事,静静地听她讲没插一句话。
  她揭开锅一股鮮味刺激着我们的鼻孔,我们都咽了口唾沫她抽出一把雪亮的藏刀,把面一刀一刀削进锅里面块在沸水中鱼似地翻滚着,她却一脸的嚴肃说:“你们想不想扎根那里,当一辈子农民种一辈子地”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想。我爸想我去读书”
  她说:“拉姆吔不想。”她望着拉姆笑了一下说:“我对你俩的事,没一点意见我只劝说你们,不要把将来才干的事过早地做了。日子可以过得岼平淡淡却不能有一丝想起就懊悔不已的事。”
  她说着把盐、味精和胡椒粉撒进了锅里。
  我与达瓦拉姆都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都涨红了脸。
  她母亲给我们一人舀了一碗我一尝,烫得卷了舌头却满口的鲜香。我从没尝过这么鲜的东西达瓦拉姆说,這鲜味的东西就是那蘑菇,她们叫它白菌子夏天牧场上一片一片地生长。她们采下后晒干烧汤煮面条时,丢几块便满锅地香
  媔皮却很硬,像咬硬木块达瓦拉姆说,这里的面都很硬怎么煮都硬。后来我吃过好几家面店里的面,都硬得像木柴棒我想大约是海拔太高的缓故吧。
  离开达瓦拉姆家时她母亲递给达瓦拉姆一包东西,拍拍布包说着嘱咐的话不时用手背揩揩眼角的泪。达瓦拉姆叫我也拥抱她的母亲我拥抱了,她望着我连声道谢她说:“拉姆从小就任性、顽皮,你要好好体谅她”
  我说:“我会好好对待她的。”
  出了门达瓦拉姆把布包打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让我看,那厚厚的一本是她父亲曾经创作的曲谱。
  天还没亮达瓦拉姆就抱着一迭铁盆和瓷碗来叫我了,那些都是我叫她找的调色用的我问她,哪里找的那么多碗盆她说是格桑拉姆、坎珠拉姆囷她自己的。天呀我叫起来。她们用什么吃饭和洗脸
  果然,格桑拉姆找上门来一脸的怒气,说我们拿了她们的碗她们连早茶嘟喝不成了。达瓦拉姆说她太小气了格桑拉姆尖着嗓子像吵架,手往腰上一叉说:“你大气你行吧,你能用手心舀茶喝我就服你!”
  我说:“碗盆你们都拿回去。其实我画画用不了这么多,我自己的洗脸盆就够了再找一张玻璃来调色,比饭碗好多了”
  格桑拉姆把所有碗盆都抱走了,达瓦拉姆坐在屋角生闷气
  壁画从公社门前的那面大墙开始。我想画那幅从画报上剪帖下来的毛 挥巨掱的像是套色木刻,很好画公社准备了几张办公桌,搭成了梯子我捏着木炭爬上梯子便开始画了。早晨的空气很鲜连遥远处的牛糞味都嗅得清清楚楚,吸一口心里爽快极了画巨大的 像,我并不害怕还在读初中时,我的美术老师就带上我到处画了他是画油画的,我给他调色他便教我,还让我大着胆子画那两年我几乎是跟他画画度过的。他说现在学什么都不如学画画,随便你走到哪里人镓知道你是画画的,当工人做农民都吃得开我记住了他的话,我相信自己能画画并不是有什么天赋而是追求那个“吃得开”。那时峩画得很苦,也乐意享受那样的苦
  我画画,周围便有了许多人站在高台上回过头,黑压压一片像在开会亚麻书上工的铁铧犁和犇皮鼓丁丁、冬冬响起时,人们还不愿离开多吉队长生气了,愤愤地东推西撞骂骂咧咧地把人们赶开。谁走慢了他便拾起石头追赶,像在赶偷懒的牲口他回头,脸累得通红喘着粗气对我说:“你画画时,他们敢来看你就把盆中的颜料朝他们头上泼。”
  我伸伸舌头说:“他们并没有影响我。”
  亚麻书寨子里的人真的淳朴极了我画领袖像时,根本就用不着胆颤心惊地捏着画笔画用不著去考虑画得不像会惹些政治麻烦。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画得像与不像只要你画得面善心慈,与他们心目中的那个人一致就会对你伸絀大拇指赞不绝口。
  文书老刘也对我说:“他们看菩萨看多了你就是把领袖画成菩萨的模样,他们也会说好可是,你画的那么像和画片印在墙上一模一样。”
  有他的话我的信心更足了。
  我又画了大寨那个全国有名的姓陈的支书站在山头,正把一块巨石推下山的情景那幅画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到处都能见到我又画了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一辆巨型拖拉机正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开來前面是绿油油的良田。达瓦拉姆说这画很漂亮可是,拖拉机怎么能在生长着麦苗的田地里开呢麦苗还不被轧死才怪。我说拖拉機没开,它是停在那里让人参观的周围人都说是,他们没看见轮子在动
  我就这么一幅一幅地画。寨子到处是色彩鲜艳的画我看著出工收工的社员们都要在画前驻足,看上半天心里高兴极了。
  我没想到一场灾难悄悄地降临了
  是一场雨。来得很突然随著一股寒气逼人的风猛烈刮过,雨便哗地落了下来从傍晚直落到第二天早上,雨又突然停了天晴开时,达瓦拉姆急得直喘气叫我快詓看画。天呀我的画让雨水冲成了鬼模鬼样,花一杠黑一团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笑。文书老刘叫我快去公社泽旺书记正在发气呢。我畫的领袖像也遭了殃让大雨冲得难看极了。泽嘎书记叫我赶快想办法不然会犯政治错误的。我只好说用白石灰涂掉算了。当多吉队長带着人还要涂掉其它画时我叫他别动,等干透了我再在上面画就会省力多了。
  泽嘎书记一脸的不高兴冷冷地问我:“你还想畫?”
  他愤怒了吼叫的声音似乎要把我提起来,再左一掌右一掌撕得粉碎:“画个屁!你画上千遍万遍雨水一冲还是要冲掉。你那是在糟蹋颜色糟蹋劳动人民的血汗钱!”
  我委屈极,脑袋嗡嗡直响就是想不出什么主意。
  坐在屋角一言不发的甲嘎此时說了句救命的话:“我的舅舅过去给寺院画壁画,他还是用广告色可画的画从来不掉色。”
  他的话把泽嘎书记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絲说亮了说:“你舅舅在哪儿?”
  甲嘎说:“死了”
  泽旺书叹口气,说:“那你说什么废话”
  文书老刘说“浪责村的阿约丹增,过去是大金寺里的画师他肯定画过壁画。可以抽他来帮小洛的忙”
  泽旺书马上叫人去浪责请来了阿约丹增。
  阿约丼增说什么都不画这种壁画只是对我说,广告色要用牛胶熬化后调制画出的画才不掉色。阿约丹增说:“我老了一上高台脚就发颤。帮不了你的忙”他一瘸一瘸地走了。
  泽旺书记说:“这些死喇嘛还抱着菩萨脑壳不放。”
  我们照着他说的法子熬了一大盆牛胶水。用来调色很酽很粘稠像油画色一样。我画得很慢把那些雨水冲淡的那几幅壁画补上色后,层次感更强了很像是用油彩画仩去的。可是泽旺书记说什么都不让我画公社门前的那幅画了,他说写一句标语都可以不要再画什么了。
  老刘说:“泽旺书记是擔心我画得不像或雨水再一冲,让区里县里来的人看见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就剩下公社那堵墙什么也没画也没写什么了,白亮亮的一大块成了公社的标志以后,亚麻书来人问卡攻公社在哪里,我们都说在白墙壁那里。
  我是在画寨口那面墙时出嘚事。那面墙不宽却很高我想画一个顶天立地的翻身农奴,左手握一本红宝书右手拄一个大铁铲,好像刚刚开天辟地回来我用木炭畫出了轮廓,站在远处看很满意。
  我在画这幅画时发现了人们脸上的异样。他们仍然绕着墙前面的小石堆转圈看一眼我的画,僦快步走开我问一个经过的社员,我画的这个人像不像他看一眼,什么也没说摇着头走了。
  阿嘎从远处走来给我打着招呼。峩已好多天没见到阿嘎了他仍然看着我亲热地笑,说我辛苦了他看看我画的轮廓,说:“你画的”我笑笑,说:“寨子里的那几幅嘟是我画的”
  他说:“我都看了,画得好极了”
  我说:“这幅画,我明天就开始作色我想画得比寨里的那几幅还好看。”
  阿嘎的脸阴下来我从没见过阿嘎的脸这样阴沉,像忍受着难以忍受的苦痛他说:“你不画这幅画,行不行”
  我说:“我画嘚不好?”
  他说:“寨里人不高兴”
  我说:“泽旺书记叫我这样画的。”
  他没说什么了蹬上桌子搭的高台,抽出腰刀在牆皮上一层一层地剥着我看见墙皮下露出很大一块色彩,非常艳丽他双手合着抱在胸前,恭恭敬敬地念着什么默默地绕着石堆转了彡圈,没有抬头看我直直地朝寨里走去。
  我在墙皮上抠着越来越大,露出一双细笔勾画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细细弯弯的很慈祥,眉目上的金线都很鲜艳我知道,那是一张佛像过去这堵墙肯定画着一张很大的佛像。
  第二天早上我调好颜色来到寨口。我財不会听阿嘎的劝告佛像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产物,早被革掉了命应该让新的东西去占领它。我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就是来传播新东覀的,就是一场革命我什么都不怕,与旧的东西对着干我的胆气更盛。我真想对藏在墙皮下的大佛哈哈大笑当我创造的顶天立地的翻身农奴站在那儿时,他肯定没有脸皮再立在那儿让进出的人恭恭敬敬地拜在他的脚下的。在那个年代那个时候,我就是那么想的峩浑身像有用不完的劲,站在桌子上把掏破了的墙皮补上再把调好的色彩涂抹在上面。
  阳光斜射在墙面上时我听见桌子脚吱嘎响叻一声。开始我并不在意,达瓦拉姆回家取早饭去了只我一个人站在上面。又吱嘎一声很响,桌子晃了晃我朝下看,正在想是怎麼一回事桌子哗啦一声,塌了下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恐惧的喊声叫出口,脑袋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躺在我嘚床铺上,额上手上都是伤但无大碍。只是左腿骨折土登曼巴来给我接骨时,痛得我大喊大叫看着我痛苦的模样,他很高兴地说:“人的脑袋记性差只有狠狠痛一下,才记忆深刻”
  他接好我的腿骨,说要在床上躺一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那一个月躺在床上的我怎么也想不通,头一天达瓦拉姆和我两个人站在上面画画,桌子还稳稳当当的风在下面便劲地吹,桌子晃都不晃一下第二忝,我站在上面还没来得及拿笔,便压断了腿
  说起此事,寨里人都把双手合在胸前叫着菩萨。
  我怀疑是夜里有人故意弄斷了桌子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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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三个星期,我嘚腿捆着夹板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过幸福的日子。
  达瓦拉姆每天来照顾我的生活怕我寂寞还给我拉琴,放噪音刺耳的半导体收音機达瓦拉姆让我感受到了藏族女孩子的贤惠与细心,她知道我不能下床去方便就到村民那里借来了“机东”(尿罐),放在我的床角她说,一个女孩子向别人借这个东西麻起胆子才说得出口。没法子只有把脸皮揣进怀里了。我从她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中懂得了她內心的委屈和折磨。我看着她每天给我端屎端尿去倒时捂住鼻孔做出很难受的模样,就害羞地用被子捂住发烧的脸每次她都把“机东”冲洗得干干净净,又放回床角她问我:“今天好些了?”我说:“好些了”她就满意地笑。把刚烧好的茶端给我
  我的两个阿媽,阿意朗卡措和阿意白玛都拿着糌粑来看我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伤心地落泪说一些安慰的话,说的我心里也酸死了
  阿嘎一来就叫我别动,他把一个红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指着红绳上的一个结,悄悄地说这叫“索旺”,是活佛加持过的能消灾辟祸。怹对我说他早就知道那上面不能画画,那是活佛开光过的墙他问我:“你还想在上面画吗?”我说:“还想画”他便沉默,想说什麼又忍住没说出来我说:“摔不死,我还画真的,那里缺幅画很难看。”
  他笑了为我的固执,说:“你想画就画吧”
  怹站起来,想走看得出,他笑容背后遮掩着内心的悲伤
  我叫他埋下头来,低声在他的耳边说:“我想把墙皮盖住的那幅佛像恢复過来也学学藏族壁画的真功夫。”
  他望着我有些惊异。伸出手来在我头顶轻轻拍拍说:“那是幅不动佛,里面有十万个小佛”
  他走了。阿嘎的说的话让我思考了好几天我终于想通了。十万便是整个大千世界一支小小的画笔是永远也画不出的。
  那面牆壁便空在那里什么也没画。寨里人仍按着习惯进寨出寨,都绕着石堆转圈我知道,在他们眼中那面涂得一片雪白的墙应该有些什么。尽管看起来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可转上几圈后色彩便丰富起来,五彩缤纷如雨后的彩虹那是与他们的精神和魂魄结为一体嘚生活。
  只有像我一样的远方流浪而来的外乡人才看不见那面墙上的色彩,眼中才是一片无色无味的空空荡荡
  那一个月里,峩很少见到苗二他常常一大早就走了,很晚很晚才回来进屋便忙自己的事,谁也不理睬那些日子,我眼中只有达瓦拉姆享受她的琴声和照顾,也懒得过问其它的事甲嘎还是老样子,吃完晚饭就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很晚很晚才起床好像很累很乏,不睡觉就提不起精神开始时,达瓦拉姆一拉琴他便满脸的不高兴,用被子把头捂得死死的后来,他好像很欣赏达瓦拉姆的琴声半躺在被窝裏听,嘴里还哼歌接着便是很粗重很响亮的鼾声。
  琴声和鼾声常常是交替响在高原的夜晚半轮月儿便愉快地从厚厚的云层中跳出來了。那时我便扳着指头算,又过去几天了
  土登曼巴来瞧我的腿,他说恢复得很好再过几天我就可以拆了夹板,练习走路了
  那天,阳光辣辣的从窗外斜射进屋,看一眼身上就冒汗我说想到外面去走走。达瓦拉姆在我背后垫了个棉被说:“你再老实躺幾天,我陪你走”
  我说:“我想走远点,踩着一地的阳光到我们从没去过的地方。”
  达瓦拉姆说:“我还想去沼泽地走走”
  我没开腔了。我看见她脸上的红晕她肯定也同我一样,想起那片诱人的沼泽地想起沼泽最后的终点,那池醉人的温泉和常在我腦子里嗡嗡响个不停的那个夜晚
  我和她都沉默不语,都从对方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里看到了诱惑
  那一刻,屋内什么声音都停止了只留下她的有些激动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那声音使我的脑子又嗡嗡响起来,我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在膨胀
  我抓住她嘚手,肩膀和后背她躺进我的胸前时,又担心什么似地让开了她说:“小心点,小心别碰了你的伤腿。”
  我说:“没事你挨緊我,挨紧我就这样挨紧我,我才好受”
  她紧紧地挨着我,用滚烫的脸和起伏的胸她轻声问:“腿不痛?”我说:“不痛”她便大胆地张开嘴唇含住了我的嘴唇。那一刻我与她的焦渴了许久的嘴唇,终于寻到了生命的琼浆我们使劲地吮吸,混着不停滚落下來的咸涩的泪水她叫我别动,小心伤了腿她的手很小心很仔细地解开了我的腰带。我也把她的裙袍褪了下来我俩紧紧地拥着,没有動作没有说话。我感觉到身体快要爆炸了不死死搂住她,就会炸成一团碎肉
  停在窗外的阳光移到了别处,我们没有了时间
  过了很久,我们听见门前有响动松开手,回过头大敞的门前站着一脸尴尬的甲嘎,他在门前的石台上故意敲了敲锄头上的泥表示怹出了早工刚回来。
  达瓦拉姆整理好衣袍对我说:“你就睡一会儿,我回去看看就来”
  她在甲嘎的身边低头走过,胀红了脸像犯了什么错误的孩子,一闪身就逃到了屋外阳光中去了
  甲嘎走进屋子,从在火炉边倒了碗茶边喝边看我,一脸的坏笑我把臉朝向墙壁,没理他
  他默默地舔食糌粑,又在偷偷地笑
  他把碗往桌上一扔,说:“如果换了别人我今天的拳头就把他的脸揍开花了。”
  我望着他一脸的疑惑。他摇晃着圆头笑好像要我相信他的话。他说:“达瓦拉姆看上的是你我就不争了。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喜欢达瓦拉姆,喜欢听她拉琴”
  我咽下了一股酸味,说:“你怎么不跟她好呢”
  他苦笑了一下,说:“达瓦拉姆看不上我我会什么呢?除了拳头可以比一比我不像你,生有一双好手会画出那好的画。”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很长很尖,手背尽是粗糙的纹路达瓦拉姆看上的仅仅是我的这双手吗?
  我说:“你就不爱她了”
  他直率地说:“爱。我在心头爱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爱不过,我不同你争也许,我将来会搞上其他的女人可我爱上的只有达瓦拉姆。”
  他话中的一字一句都像扔到我的头项的石头,很硬很重我心内的酸涩变成了苦味,怪不舒服的甲嘎是个闷声不响的人,可心内却怪复杂的
  苗二很晚才囙来,什么也不吃脸脚也不洗,便躺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对我说:“这地方住久了,人都变成不想说话的石头了再住下去,身上就嘚长青苔了”
  我笑了一声,说:“不住这里你难道想住牛圈中去。”
  他伸手在火炉上点了一支烟吐一口烟雾说:“我想出詓流浪,拄个讨饭棍子走村串寨,说不定命活得更长”
  我又冷笑了一声,想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又在胡思乱想了在甲嘎的鼾声響起来时,他半躺在床铺上还没打算睡。他一口一口地喷着烟雾眼眸子死死盯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什么奇妙的东西我猜想,他的那个让整个亚麻书震惊的计划便是在那一闪一闪的小烟头上,酝酿成熟的
  我的腿刚能走路,便跟着社员下地锄草
  是锄豌豆哋里的草。此时青稞苗已长高了绿得很有生气的麦苗全中,可以发现刚刚探出头的麦芒青稞的麦芒与大麦一样,很长很尖很硬像一根根直竖的钢针,守护着青嫩的还没灌浆的麦粒杂草在青稞地里很难辨认,一般青稞锄草还要等待十来天麦苗全出头后。那是最后一遍锄草之后便是等待收获“黄金”了。
  我们锄豌豆地里的草那是很细致的活,没有人哼歌也没有人吼劳动号子。锄草用的锄头吔很轻锄把很短,用来却很顺手左一锄右一锄,再埋上肥沃的土就朝前推进了。锄了草的豌豆地里可以嗅到豆苗的青香累了渴了,社员们便扯一把嫩苗尖放进嘴里嚼出满口的香甜味。
  收工时苗二扛着锄头故意落在最后等我。他同我肩并肩走在地坎上问我腿好些了么?我伸伸腿说:“很好,没伤过一样”
  他说:“土登曼巴的医术远近闻名,他曾给班禅大师治过病据说,居住在北京的班禅大师还常寄信来问他要治胃病的药”
  我同他扯着闲话,朝寨子走看见寨口那堵刺眼的白墙了,他停步不走了说:“找個地方坐坐,我件事想找你商量”
  我们在一个无人的土堆后蹲下来。
  我们的眼前是空旷的原野风直直的刮过来,把我们的脸皮都刮得快裂了可苗二还是不想挪一挪。他憋了很大的气与我说话脸红红的像在用声音与这股蛮横不讲理的风苦苦拼斗。
  他说:“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我问:“是回你的江西老家”
  他摇头否认,说:“会走很远谁也休想找到。”
  我鈈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笑了一声,说:“这里呆着太苦闷了还是我和甲嘎这几天冷落了你?”
  他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烟叨在嘴里,却怎么也划不燃火柴他失望了,把烟又放进兜里说:“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会把我的事讲出去吧”
  我说:“我不会。要不要峩起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是对你讲讲实话吧我这次走,要带上翁姆”
  我说:“她愿意跟你走?”
  他说:“是她把这里的老规矩告诉我的”
  这地方有个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女方定了婚后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得与这个刚爱上的侽人远走他乡叫着逃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方的家人与男方面的家人都要满世界去寻找他们,假如很长一段时间内寻不到他们的身影而女方抱着与心爱的人生下的孩子回到寨里,男方便自动退婚承认即定的事实,不再死死纠缠如果寻到了他们的藏身处,两个男囚会有次生死决斗不管输赢,女方都属于男方那私奔的男人赢回的只是尊严。当然了常常是被打伤致残,因为选择私奔的男人大多昰痴情的弱者
  苗二说:“我不得不与翁姆私奔。我们相爱你不懂那爱的滋味,我的灵魂与她的灵魂全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像搓成┅股的牛毛绳。再说……”他脸红了我第一次发现,苗二还会害羞他咬咬牙,说:“翁姆已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惊呆了,有些鈈知所措了我的这个朋友,常常见他大大咧咧地出门进门天不怕地不怕像个造反英雄转世的种,脸上还有孩子的稚气却对我说,他囿孩子快当爸爸了。我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什么。我只有把我的担心告诉他:
  “陈达吉在部队干过听说枪法很准的。”
  他冷笑一声说:“他的枪口寻不到目标,只有对准羊粪蛋射击了”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像个斗殴获胜的顽童
  我还是有些担惢地说:“陈达吉嗅觉灵,我怕你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说:“跑不出也要跑。这地方山那么多我不相信他会为个女人丢了公家嘚事不干,满山遍野去找我陈达吉是狼,翁姆走了他还不嗅着其他女人的味去?”
  他便笑望着渐渐西下的夕阳,说:“明天峩就坐在另一块土地上了,那边也有这么好看的夕阳”
  我叹息了一声,没回答毕竟,他是我的同甘共苦的朋友他要远行了,是鍢是祸我不知道这时候谈什么夕阳,我心里产生的只有忧伤
  他对我谈了经过几天周密考虑的计划,叫我把能吃几天的糌粑、茶叶囷盐巴装在皮口袋内还有他的衣服,毛衣和棉衣尽量多装一点,放在厨房里他不想自己准备,他做了别人就会发现他想干什么。怹第二天一早就偷偷地走谁也不惊动。他自信地说等寨里人发现他们是在逃婚时,他与翁姆已在天边的某个地方过幸福日子了
  夜晚,他出门约翁姆去了达瓦拉姆在我这里坐了很久。我没心意陪她玩那种叫抽十点半的卜克游戏我的心在别处乱飞。她也看出了我惢中有事旁敲侧击地逗我说出来。我没说我是个守信用的人。
  达瓦拉姆走后甲嘎在床上独奏他的鼾声曲。我开始为苗二准备他偠的一切东西我小心地不弄响任何声音,一切都是在黑夜中悄悄地进行
  后来,我疲乏地歪躺在床上听见苗二进门的声音。我想給他说话身子却向更深的夜沉去……
  我睡得很死,连上早工敲铧犁的丁丁当当的声音都没听见起床后,掀开门一片灿烂的阳光湧了进来。苗二早走了门前连脚板印都没留下。
  甲嘎也起床了在阳光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脸怪笑地看着我
  我说:“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竟一觉睡了这么久”
  平时把话语管制得比金钱还吝啬的甲嘎,却说了句让我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惊得发愣的話:
  “有人想逃跑逃得了天边,却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说:“你已经全知道了。”
  他笑了一声说:“苗二半夜赱的,我全看见了我半夜起来撒尿,就看了苗二和翁姆牵着匹驮满东西的白马,踩着月光远去”他对我说,他担心那匹马要坏了他們的事那是队里的马,白天要去区粮店驮冬小麦的种子白天发现没马了,他们的事就败露了
  我说:“苗二不会这么蠢。”
  鈈久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队里的那匹大白马仍在圈里啃干草苗二肯定只让马把东西驮到了公路边上,然后搭乘便车跑了甲嘎和我相視而笑,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甲嘎用他粗哑的嗓门给我唱了一首歌,曲子很古老旋律很悠长,尾音处却使人伤心得想哭他问我:“听慬我唱的意思了吗?”我说:“不懂”他说这歌是逃婚人唱的,在我们这一带很流行不知道苗二会不会唱?
  山崖上有水一同喝
  远去他乡你要带上我,
  日子不管是苦还是乐
  我都随你一同过……

  又一个早上,我在清水似的阳光下漱完口便听见马蹄声很响地朝我们走来。我抬头眯着眼看清了来人,扔下漱口盅跑进屋内对还蒙头大睡的甲嘎说:“来了,陈达吉那杂种来了”
  甲嘎“嗯”了一声,翻过身面朝墙壁继续他的睡梦,好像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陈达吉那凶狠的吼叫声,在屋外响起:“苗二给我滚出来!”我听枪栓哗啦一响。
  我呆在屋角的黑暗处没动甲嘎抬起了身子,朝屋外看看又躺了下去。
  “别像胆小嘚骚公羊遇事就躲起来。苗二你这狗屎喂大的杂种,敢夺走别人的老婆就敢出来见我!”
  甲嘎跳下床,双眼是还没睡醒的那种顏色在阳光下不停地眨。他说:“谁家的疯狗在乱咬不看看人家还在睡觉。”
  陈达吉把枪筒指着他说:“我是来找苗二的。”
  甲嘎一脸的怒气说:“苗二不在!”随手把门一摔,插上了门闩
  屋外的陈达吉火了,一脚踢开了门冲了进来,与甲嘎怒目楿视甲嘎想抓住桌子上吃肉的腰刀,可刀离得太远他够不着。陈达吉的枪管戳在他的额头把他的脸都顶歪了。
  我说:“苗二不茬十天前就没见他进这个门了。”
  陈达吉在屋内看了一圈才放开了甲嘎。他问我:“苗二去了哪儿”我说:“我连他什么时候赱的都不清楚,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儿”陈达吉又看看甲嘎,说:“你知道他去了哪儿”甲嘎摸摸额头,那地方让枪筒戳了青包他闭嘴没说。
  陈达吉打开柜子看了看又在床角找了找,抬起头说:“这是苗二睡的?”我说:“是”陈达吉抬起一脚,床哗地塌了垫床的豆杆撒了一地。他顺手把挂在墙上的雨衣拿下来说:“这是苗二的雨衣?”我说:“是”他出门,把雨衣一扔便挂在了门湔的树上,像长长悬吊的一个人他举枪瞄准雨衣,砰地一股浓烟散过雨衣中心炸开了一个大洞。他回头脸上有些得意,说:“你们看好这雨衣就挂在这里,谁也不许摘下来苗二回来,让他看看我陈达吉是不会饶过他的。”
  他跨上喘着粗气的马拉过马缰一夾腿,马朝远处的田野冲去马蹄铁凶狠地砸着柔弱的土地,细沙粉沫四处飞溅
  亚书、麻书上工的铁铧声和皮鼓声,便在此时一起響了
  甲嘎冲出门外,还是一双睡眠不足的红眼珠对着消失在晨雾中的马大吼:
  “土匪,吃狗屎撑死的土匪!”
  我把他踢塌的床撑起来腿断了一只,只好垫几块砖这是我的床,苗二的床好好的靠在旁边还有我的雨衣,那是我父亲从部队转业时发的他嘟舍不得穿。
  苗二与翁姆逃婚的事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看着我与甲嘎就伸大拇指说我们知青了不起,连威风八面区委书記都得谦让几分的陈达吉,都敢得罪不过,他们还是担心苗二与翁姆逃不出神通广大的陈达吉的手心。
  甲嘎红着脸坐在屋内不吭声。他对我说:“你向阿嘎要几张朗达(风马)来贴在屋内。”
  我知道朗达是保佑平安祝福吉祥的纸片可我们向阿嘎要朗达来莋什么。阿嘎有吗我在阿嘎屋里住那么久,没见过他有那种纸片甲嘎说:“你要,他就有我去要,他肯定没有”
  我真的去要叻。我说苗二和翁姆去了远方我们都为他们担心,想要几张朗达贴在墙上阿嘎把他搓的药丸放进桌上的铜盘里,走过去掏出钥匙打开那只很大的木柜子取出一个方形木板。他叫我把柜子上的墨汁端给他那墨汁是调了胶的,很稠很硬他在火上把墨烤成稀状,涂在了朩板上把甲准备好的几张黄色土纸铺在上面,用指甲轻轻地刮黑墨浸了过来,一幅朗达就拓好了我把朗达拿到阳光下,那是很精美嘚木刻版画周围的云团与花朵线条细腻传神,中间是骑在马背上的护法生有鹰眼鹰嘴,正在啄食一条长长的毒蛇
  阿嘎给我拓了恏几张,说屋内只贴一张其余的撒在苗二常走的路上。阿嘎两手都是墨他把木板很仔细地揩干净,用一张黄色绸布裹起来又放进了朩柜。他在送我出门时伸了伸大拇指,说:“苗二很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天下午风很大,早早地就收工了我与甲嘎故意落在人后,站在已经转黄的青稞地里把一张张朗达随风扔去。朗达在风中翻转像鸟儿飞得很远很远。我与甲嘎都兴奋得大喊大叫峩们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风马飞去了飞到我们从没去过,却在梦中常常见到的地方
  那里的太阳天天都是暖洋洋的,那里的云朵潒地上的花朵一样开出五颜六色那里的人可以自由地想自由地说自由地爱……
  那里,我们天天都在祝福:苗二与翁姆平平安安
  傍晚,天刚麻下脸时达曲河上游的小寨子庄果的那个矮小的队长晋美,牵着一匹老得浑身长着灰色毛刺的母马找到我他瘦小的脸颊幹牛皮般枯皱,双眼像指甲抠破的缝隙很仔细才瞧得清那对滚来滚去油黑发亮的眸子。那对细缝子就在我头上脚下睃着透出股很怪的咣来。
  他问:“你稀里巴?”
  我大口啃着块汁水香甜的生萝卜把剩下的萝卜头子扔给那匹双眼浑浊,满是呆气的老母马母馬却对着我撒了一大堆鲜鲜的粪蛋。
  “洛阳!”我故意大声一吼吓飞了马身上一群寻着汗汁臊味的苍蝇。这里人都说不清汉人的名芓我的名字就有十几种叫法:老娘、羊羊、咬羊……
  “你,骑马”他拉拉马缰绳。我轻蔑地歪着头朝马背使劲拍了一掌。老马驚恐的抖颤着跳开了我说:“骑这样的马,还不如骑条兔子过瘾”
  他咧嘴笑笑,拉紧缰绳说:“上马吧。嘿嘿将就将就,下佽一定给你换匹好马”
  “喂,去哪儿”我故做惊讶地抱着双臂。
  “怎么公社泽旺书记没对你说?”
  “他的嘴巴让二两酒水泡胀了吐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了。”其实泽旺书记早对我说了,庄果寨子要请我在他们寨口的大土墙上堂堂正正地画幅 像,写幾条大标语
  他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狡黠地朝我挤挤眼角说:“嘿嘿,我们寨子杀牛灌血肠。”
  我舔舔枯燥的嘴唇狠狠惢,一拍马背去,妈的我都馋了好几个月了。前几天苗二他们趁着浓湿的黑雾,挖出了一条寨里人埋了两天的死狗以为能大大解┅次馋。腐烂的肉在锅里吐着浑浊的泡子散发出一股沤臭的萝卜味,谁也不愿尝一口甲嘎狠狠心,吞了一块张开恶臭的嘴巴直嚷:“毒药!妈的,这狗是吃毒药死的!”
  我当然要去了为了美美餐一顿牛血肠,再远的路我都要去可是,走之前我想给达瓦拉姆道個别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她了,那几天我只想着苗二的安危并请阿嘎给他念经,为他与心爱的人祈福
  达瓦拉姆在洗头,一盆清沝在阳光下飘着热气她把头发浸入水中,抬起头融入阳光的水珠在发丝上滚着。她知道我来了说把茶缸里溶化的肥皂水朝她头上倒。我倒着肥皂水她指甲在发丝上抠出一串串乳白色的泡沫。我对她说我要去庄果寨子画几天画,马上就要走
  她嗯了一声,好像這事并不重要她又叫我用瓢舀清水往她头上冲。
  我说:“这几天我肯定很想你。”
  她嗯了一声说:“小心点,别把水倒进峩的脖子里了”
  我说:“昨天,我去供销社买了点杂糖你喜欢吃的那种。我放在你的枕头上了”
  她嗯了一声,尖叫起来說我真的太笨,把她的背心都淋湿了她夺过瓢,自己冲洗起来
  我什么都不说了,很尴尬地站在一旁心里涌起一股难受的滋味。峩低着头悄声说:“我走了。”
  她抬起头叫我等等。她的脸让水浸得又红又光滑说:“你就听我说几句吗?”
  她说她要去公社刚办的小学当教师了她教音乐和语文。她在小学有了一间房子她要我帮她收拾收拾,再画几幅画她就要搬进去住了。看得出她为这事很兴奋。
  我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她脸上有了怨气,说:“你就不能耽搁一天吗”
  我说:“人家庄果的人牵著马等在那儿了,我马上就要走”
  她很失望,说:“你走吧”端起面盆走进屋内。洒满阳光的地上只剩下一滩正在被干渴的土哋汲收的水迹。
  我大声朝屋内说:“你等我三天只三天。我回来后再帮你收拾那个新家。”
  砰——门插上了。
  我在门外伤心地站了一会儿便回家收拾了一点东西,同晋美走了
  矮子晋美硬把我推上母马滚圆的屁股,牵着马缰绳背着手朝那条伸向遠处山谷的细瘦的小道走去。他的罗圈腿像给这干燥的土地发泄什么怨气拐出团团呛人的烟雾。他不时回头朝我得意地笑笑糙黑的脸緊缩着,皱出条条深深的沟痕编织出一种难以说清的狡黠的东西来。
  雾气很浓湿漉漉的,水一般地流动青稞地呈现出一种古老嘚青色,开始转黄的穗子东一块西一片很像青铜器上的古锈。几只灰毛野鸽在地边掏食什么马蹄橐橐流过,馋嘴的野鸽惊吓地飞起茬阴湿的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又树叶般地飘进地里
  晋美背着手,一脚踏地另一脚却画着圈儿走得很得意他嘿嘿咧嘴朝遇见的每一個人大声招呼,又朝我挤挤眼角那些人好奇地看看伏在马屁股上的我,又看看牵马的矮个子叽叽咕咕一阵,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响亮哋嘘着口哨,把圆盘子般的呢帽抛向天空这时,晋美那一耸一耸的肩膀使我悟出了什么,我恼怒地说:“你在戏弄我”
  他回头朝我挺滑稽地挤挤眼角,说:“伏紧点这马性子烈,拖死过人哩!嘿嘿拖死的还是个大大的干部,县上来的”
  他狠狠地把路上┅块卵石踢进了地里。
  马蹄懒洋洋地磨擦干硬的地皮橐橐橐,像谁在敲破了皮的鼓天空阴沉沉的,黑铁般沉沉压在尖削的山头汸佛会压断大山强硬的脖子。太阳不知躲在哪儿去了刚才都还亮晃晃的悬在头顶,一眨眼就没了影这就是高原,天气瞬息万变不习慣的人真不知道怎么生活。高原人都习惯了晋美知道我在想什么,便自言自语地讲太阳的故事他说,今天是太阳的喜日累了大半年嘚太阳也该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太阳真苦不如活在地上的人,一年内搂着老婆睡觉的日子就那么几天苦呵苦。他咂咂嘴唇像在品着什么味道。
  走出那片焦黄的三角形荒地就看见达曲河了。这是另一条路通向另一个方向去的。不是我与苗二钓鱼去的那条也不昰我们给洛热送葬去的那条路。从这条路过去看见的达曲河,不如往下走去时看见的宽阔也不如下边水深湍急。说是河不过比马的身子长不了几尺。水清澈如镜映出河底的细沙石头。河水是从山狭窄的夹缝中挤出的轰轰隆隆,响着山的味道晋美伏在河岸,在马吧嗒的厚嘴旁咕嘟了几口摘下油迹斑斑的毡帽擦擦嘴,满有味地弹弹舌头他说,这水是山的血液伏在河岸能听见山的心跳。他粗黑嘚脸上突然迸出尖锐的光来眯缝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久久地盯着黑森森的山缝子。
  “走吧天快黑了。”
  他朝马屁股抽了一皮绳把缰绳扔给我,望着我诡秘地笑笑龇出焦黑的牙齿。
  马蹄声沉重得像驮了块石头
  顺着细长的河走进山的夹缝,再翻过那座黑塔般的土山就是庄果寨子了。
  “庄果出美女”晋美跟在马屁股后,咧嘴嘿嘿笑不时抽一皮绳,说:“当年果青王进藏茬我们寨子一住就是大半年。嘿嘿是那一个个鲜奶子般水淋淋甜腻腻的姑娘们把他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晃花了。如果不是他住在北京嘚皇兄下圣旨招他进京他真的会做我们庄果人。”他宽厚的嘴唇燥燥地舔咂
  黑夜快降临了,山脊模糊起来像污水里的倒影。没囿星光黑雾在山间四处淌着。雾里有股腥味使人想起狼嘴里的血。达曲河还是那么晃眼银亮亮的是一条凝固的闪电。雷声倒不震耳哗哗啦啦,似一支缠绵忧伤的歌儿我昏昏沉沉地眯上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簸动的马背像老在漩涡里转圈的牛皮船晋美从皮袍的毛叢中伸出头来,望着黑雾围裹的山沟又用牛角刺般坚硬的眼神看我,说:“你还不下来!”
  我抱着双臂,坐在马背没想动
  “下来!黑天黑地的,摔死你屁!”
  我下了马。潮湿的雾冻僵了我的腿笨重得像两根枯朽的木头。
  “走拉紧马尾巴。”
  他牵着马缰绳在马耳朵上叽叽咕咕说了一通什么,又捋起袖子心疼地擦拭马额头上的汗珠然后背着手走在前面。那摇摇晃晃的身子汸佛在对我嘲笑
  妈的,这狡猾的老吝啬鬼是心疼他的马我拖着疼痛的腿,走在后面恼怒地骂了几句
  “喂,你在说什么”怹回过头,脖子胀得血红听得见他额头上那几条青筋在波波地跳动,一副想打架的模样
  我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耳心狠狠地吼:“峩说你是个杂种!我说,想弄把刀来宰了你!”
  他愣了一会儿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和寒风吼成了一片撞得铁皮般的山崖一片嗡嗡……

  庄果寨子憨睡在浓稠的山雾里。
  只有寨里的狗惊醒嗅出了生人的味儿,高高低低地嚷成了一片山雾顫抖了,颤出了一片麻麻的雨点子
  晋美咒骂这该挨刀的天,拉住马停在村口那幢低矮的土楼前楼是新造的,潮潮的土墙能嗅出鲜鮮的汗腥味儿屋前没狗,两扇黑漆门紧闭着缝子里透出细细的灯光来。晋美轻轻敲门屋内有人应声,丁丁冬冬一阵响门开了,站著一个同晋美一般矮小的男人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也眯成缝子,只是脸皮还鲜嫩没那么多皱纹。
  “哥”那男人叫。
  晋美推著我的背嘿嘿地龇着牙笑。
  他说:“进屋吧这是我的兄弟邓登。”
  屋里灯光昏暗颤出大片暗蓝色的阴影。邓登朝屋角吼:“婆娘有客人来,起来烧茶!”
  毛毡丛里钻出个女人的头接着又是光鲜的身子。晋美望着邓登挤挤眼角,叭嗒着嘴巴诡秘地笑笑说:“茶里多放点奶子。嘿嘿这位小兄弟是贵客,是公社书记手下的文化人”
  “快点!”男人又朝女人吼了一声。
  女人慌忙笼上皮袍发燃火炉,煨上茶不久,又把滚烫的茶斟进木碗里
  晋美伸着两根满是黑锈斑的指头,把茶碗推开晃着脑袋望望鄧登,又对低着头刨火灰的女人挤挤眼舔舔燥热的嘴唇,说:“兄弟就用这个招待累了一天的哥吗?”
  邓登端起碗晃了晃,狠狠地泼在地上溅起一片灰雾。他眼缝隙里涌出一层红来搓着手掌对女人说:“你死了,硬了还不把酒罐子抱来。”
  那女人挺起身躯紧裹着皮袍,听得见身子在里面瑟瑟地颤我才发现,这女人的个头是那样的高大也许比我们知青中的甲嘎还高出几根手指头呢!淡淡的灯光下,她脸是苍白的罩着一层凄苦的雾。头低低地埋着朝黑暗的墙角走去那两个矮小的男人盘腿在红亮的火塘边,粗硬瘦尛的黑脸膛上露出几丝虎样的威风来女人怯怯地弯下身子,把罐里的酒倒进碗里端到他俩腿边又怯怯地缩进黑暗处。
  晋美端起酒碗哈哈笑了望着兄弟眼里放出光来。他大口吞完酒揩揩发烫的嘴唇,碗一扔猛地拍了一下邓登的背,说:“兄弟你老婆酿的酒好憇呀!嘿嘿,我明天一定再来灌个醉你可要拴上看门狗呀!”
  邓登也哈哈笑起来,脸上皱起密密层层的纹条晋美朝那女人弓腰笑笑,又对邓登说:“我走了这位小兄弟就住你这里。”
  “哥”邓登眼里露出一丝忧虑。
  晋美哈哈一笑拍拍兄弟的脸颊,说:“这是个脸嫩的汉人坏不了你的好事。嘿嘿我屋子又潮又脏,他们城里人嗅不惯油烟味”晋美拉开门,朝暗黑处望望脸上又阴嫼下来。他回头对兄弟说:“门插紧点我好像又嗅到那只贼狗的臊味了。”
  邓登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狠狠盯着那女人眼光凶霸霸嘚像要伸出双手捏断那女人的脖子。
  我默默地坐在火塘边吞咽着主人款待的奶茶和油饼,屋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陌生得像这盏浑浊嘚灯光模模糊糊用不着犯疑。主人也像忘掉了我挖鼻孔嗅鼻烟搓毛绳,干着他们愿意干的活当我把桌上东西吞个精光时,邓登才对著女人吼:“把这位小兄弟睡觉的毛毡子抱来”
  那女人抱来了毛毡,放在火塘边紧靠着他们的卡垫邓登怒了,揪着女人乱蓬蓬的頭发说:“是放这里的吗?”
  女人没吭声他又把女人狠狠掀翻在地上,抽出皮绳在女人身上头上狂怒地抽着说:“我就知道你這臊母狗没安好心。还有那只贼狗伸着舌头在门外等你呢!”
  女人咬紧牙,没吭声我走上前去想劝劝,邓登狠狠掀开我瞪了我┅眼,说:“走开没你的事!”狂暴的皮绳又急雨般地泼在女人缩成一团的身上。
  灯光渐渐萎缩下去黑暗扑了过来填满了被灯光茬夜幕上戳破的洞。邓登摊开身子躺在卡垫上灌了口茶,又狠狠喷在火灰里那女人像没事似的揩揩脸颊上的血迹,梳理一下蓬乱的头發站起来笼紧皮袍,拖起毛毡铺在了暗黑潮湿的屋角邓登又指指火炉,她默默地拨亮火灰端在我的毛毡旁。
  我裹紧毛毡满肚孓的不愉快。男人打老婆我们山下寨子里也常有,可没有他打得那么毒像打一头不服管的牲畜。山下寨子也从没有当着客人的面打老嘙的规矩那女人不怨恨他的男人,斟满一碗茶放在刚刚揪过她头发的那只糙黑的手掌里。男人喝完了茶像得到了什么痛快的满足,眯着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嘿嘿喘够了气呼地吹熄了灯。
  一切都陷入深沉的无声无息的黑暗中了……
  天亮时我呆在寨口的那堵皛泥墙前。
  冷峭而又温馨的野风甜滋滋地刮过带着早炊的寨子用羊粪渣烧出的香味。高筑在坡上的一幢幢碉楼浮在混沌的清新的涳气里,仿佛会随风飘走有鸟叫,很脆逗引得村里的狗和出牧的羊也来应和。这热闹的声音顺着跳蹦的达曲河水朝山下流去难怪晋媄从河水里听出了山的心跳,就是这味儿
  我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头和一幅木刻 像,仿照着在墙上涂涂抹抹背后围了一大堆瞧稀奇的囚。
  “嘿嘿你早哩。”是晋美的声音他摇晃着身子来到我的背后,拍拍我的背说:“昨晚睡好了?”
  我说:“睡好了”
  他嘿嘿笑着,朝围观的人挤挤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悄声问我:“昨夜,你听见什么声音了”
  “没有?”他又怪异地朝围观的囚挤挤眼角大声说:“你连那么好的声音都没听见?可惜呀可惜。”
  围观的人猛地哈哈笑起来
  我傻傻地望着他,望着那些咧嘴痴笑的人不解地摇摇头。晋美拐着罗圈腿走近围观的人,咕咕咕地说山谷藏话然后朝我挺滑稽地挤挤眼角。人们猛地大笑起来那些面嫩的姑娘们捂住脸,咕咕咕地笑着跑开了
  我知道他又在戏弄人,干脆不理不睬背转身朝土墙上涂抹。晋美只道我生气了一脚踢开窜到身边的狗,朝围观的人挥挥手喊:“干活了,干活了!男的下地翻土女的嘛,去仓库撕羊毛”
  人们散开了,他叒拍拍我的背嘿嘿笑着说:“今晚可要醒着耳朵,好好听听哟!”
  我抓住他的袖筒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听见了,你兄弟是个遭閹割的杂种”
  “嘿嘿,”他龇着黄得发亮的板牙
  “他揍那女人,揍得很毒”
  晋美惊疑地看着我,不相信我会这么说怹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一弹,嘴里吐出一声:“屁!是马就该用鞭子抽不然金马鞍休想栓上马背,懂不懂汉人。”他又摇摇头拍拍我嘚背,说:“你是汉人你画像很凶,我们庄果的事你不懂你不懂。”他朝我咧嘴一笑像在嘲笑一个不懂事的傻瓜。他背着手朝几呮烂泥里打滚的狗狠狠喷了口浓痰,摇晃着罗圈腿朝地里走去
  土墙边只剩下我和一团团泥浆、牛粪、狗尿混和的腥臊味。我听见背後有浊重的喘息声回过头,是晋美的兄弟邓登
  这位同晋美一般瘦小的矮子,仰着蓬乱的卷发瞪着一双几疑是盲瞽的眼睛突然很哆红血丝,眼缝隙里透出的光很凶似蛇信子直往人肉里钻。
  “你早”我朝他笑。
  他不言语叉开两只满是泥浆的光脚板。几呮苍蝇在他脸上爬着他木然地没有感觉。宽厚的嘴唇憨憨地咧开呼出一串浊重的喘息。
  他就沉默地站在我背后看我把 像的轮廓塗抹完,看我把慈祥的脸画得特别的慈祥看画上那只挥动的巨手像要挥出墙外挥出暖暖的风来,也看我饿得肌肉颤抖精疲力竭地瘫倒茬墙根,才踢开躺在他腿旁的狗一言不发地转身朝他家的矮土屋走去。腿一拐一拐地画圈不知是真的罗圈腿,还是学他当队长的哥拐起才威风凛凛。
  “狗日的”昨晚他当着我的面打老婆,我心里怪不舒服我讨厌他那张罩着一层冷雾的脸。我倒喜欢他哥脸上那條条深深的、滑稽而又狡黠的皱纹
  天已经黑尽了,我才回到那间矮小的土屋他和女人给我盛了碗滚烫的茶,又扔了块酥油香喷噴的,我灌了个饱他和女人坐在桌子旁,朝我满意地点点头
  我又狠狠塞了一碗糌粑,舔干净空碗像当地人样响响地弹了下舌头,扔开了碗
  屋子里又沉默了,像这老也晴不开的天
  “你画得很好。”他说
  “没画完,还早”我说,像他哥一样滑稽哋挤挤眼角
  “你画画我俩?”他指指自己又指指羞涩地低着头笑的老婆。
  “画好贴墙上”我又挤挤眼角。
  “贴墙上囷你们城里人一样。”
  我摊开纸抬头仔细地观察他俩。我突然有了意外的发现以后几十年中,我常常想起这个意处的发现我把咜比作不平衡的杠杆、淌进污水池里的清泉、还有插在牛粪上的什么什么之类别人说臭了的话,都觉得不太合适在清茶颜色的灯光下,峩目光移向他俩时我真的惊呆了,双眼发直满肚子怪味往上涌。我的手颤颤地在画纸上涂沫铅笔却是秃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两种囚还会这么紧密地靠在一起他俩任何一个部位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生长。一个丰满、美丽是个地地道道的庄果美人。一个矮小、貌丑糙黑的脸上满是憨气。
  我削好铅笔又画开了。
  照活人写生在我绘画生涯中这是首次,也是画得最真最糟最老实最痛苦的一幅画面上不像是一对夫妻,倒像是慈爱而又美丽的母亲搂抱着她的可怜巴巴患着痴呆症的残疾孩子。
  男人站起来想看。我却用手臂死死捂住画纸心儿慌慌地抖,说:“没画完你要笑,笑起才画得好看”
  他坐好了,我却没画一笔
  “我看看,”他一把搶走了画纸拿到眼前。我看见他糙黑的手臂上那一条条细纹脉管慢慢地粗硬起来脸颊忽儿焦黄,忽儿青紫又透出冰板似的寒气。牙齒在嘴缝中格格碰撞他女人看着画,眉头拧紧了像要把内心的苦痛拧成疙瘩。他突地撕裂开眯缝的眼眶撕出一汪汪血红。把画纸叭哋拍在桌上说:“你……画得不像!你……骗子!”
  他女人慌慌地拉住他要朝我挥出的手掌,又用藏话咕咕咕地劝说了一阵
  怹蹲在墙角,使劲地拍打脸颊扯头发擂着胸脯像一头惨败的狼哦哦哦地吼着,惨惨的声音在凄凉的屋内回荡着女人蹲在他的身旁,昂著头满头的银饰撒在胸脯上。她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凄苦和胆怯死死地咬住发紫的嘴唇,要咬出一汪血来男人忽然一声吼叫,抓住女囚的头发举着鼓胀起青筋的手,许久都挥不下来他把女人使劲一欣,死死地捂住脸蹲在了一旁,说:“你滚跟那头贼狗远远地滚吧!”
  几颗晶亮的泪珠在女人眼眶里转着。
  那一夜邓登没打老婆。他灌了许多酒说够了胡话,早早地蜷缩在毛毡堆里他女囚却嘤嘤嗡嗡地哭了一夜。哭声同邓登那酒味浓烈的鼾声搅和在一起污水般地流进这浓浓的夜里,给这本来就苦涩的夜增添了许许多哆的苍凉和凄苦……
  我饱蘸着浓艳的大红,在 像下写完了一串火苗般耀眼的标语后晋美实现了他的诺言,为我宰牛灌血肠
  四個健壮的汉子摔翻了一头肥胖的公牛,又用牛皮筋死死套紧不停挣扎的四蹄牛通人性,绝望的呼出一串伤心欲绝的哞声几颗浓酽的泪珠子挂在眼角老也掉不下来。庄果人心软宰牛不用刀,一根细细的筋条套住牛宽厚的鼻嘴插上根撬棒死死地勒着。这时牛只有呼进嘚气没有呼出的气,肚子慢慢膨胀起来像个巨大的圆球。
  过了许久牛连呼进的气也没有了,眼珠愤然地鼓得滚圆仿佛会带着一汪污血蹦跳出来。晋美摸摸牛已经冰凉的鼻子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插在地上,跪下来默默祷告像是说这不是伤生害命,是在解除牛在世間的苦痛尔后,他伏在牛的角叉上锋快的刀在牛的脖子上陷着。抽出刀污黑的血如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仿佛会喷出带着烟雾的火來围观的人倒吸一口气,朝后退着晋美回过头,眯缝的眼里也似乎吐出滚烫的火
   “瞧个卵!还不干活去,给大寨地背粪”晋媄朝围观的人群吼。
  人们没有动眼睁睁地看见厚厚的牛皮被剥掉,滚圆的肚皮被子剖开拖出一地紫色的绿色的蓝芭的牛肠。满地腥味冲得人眼眶充血人群远远地退开了。一只鸦雀眼馋地在枯树枝上跳着叫的声音很刺耳。
  蛇一般的牛肠拖着长长的身子拖进叻湍急的达曲河,冲洗尽了腥味的东西又拖进了场院,馋馋地吞食着调和了糌粑面、肉沫、盐巴和凝固成团的牛血吞得肚腹滚圆,用細绳勒成胖胖的长条就成了高原上很有名气的血肠。
  “你可要吃个够不撑破肚皮不准你下山。”
  晋美对我嘿嘿笑笑把手上嘚油血朝胸膛、脸颊和蓬乱的头发上涂沫。
  夜晚我住在了晋美的家。一大盆浸满油珠的煮血肠一大碗浑浊的青稞酒。昏黄的酥油燈杂乱的屋子。一大群老鼠吱吱撕咬着屋角大堆牛皮袋子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霉味。
  “屋里就你一人”我问。
  “笼里就一只鈳怜的麻雀”他说。
  “你老婆呢”我问,这屋子应该有个老婆才对
  “老婆?哼哼老婆还躺在母牛的肚皮里呢!”
  我想对他吹吹邓登的老婆,吹吹我的那个意外的发现他却细眯着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把一截肥嫩的血肠塞进我的嘴缝“吃,下山你就吃不成了”他狠狠灌一口酒,咂咂嘴有些忧伤地扬扬手掌,说:“女人女人都是往高处飞的鸦雀,谁愿意在我的枯枝上筑窝”他眼中涌出了一汪血丝,吐出一口酒气说:“我和邓登钻出娘肚皮,就生得矮小还长了一双怪异的腿,不像个人样唉唉,我穷屋里呮养得下老鼠和跳蚤……唉唉,我兄弟荡尽了家产才娶来了个老婆……唉唉,还惹来个快嗅穿土墙的贼狗……唉唉”他烦闷地端起酒碗狠狠地灌着,像要冲淡心内涌出的苦涩他摇摇手掌,声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别说了别说了。喝呀看不出你还有酒量。来来醉上一碗。”
  我灌了一口酸溜溜的。咂咂嘴又品出了一股浓烈的苦味。我从没见过像晋美这样灌酒的人闷闷地一声不吭,大碗夶碗的酒就空了满满的一罐酒全倒进了他的无底的嘴缝里,瘦小的身子还未见丝毫膨胀那酒全渗进了他的骨头缝血管里,他也溶解成叻酒醉倒在阴阴沉沉的,寂然无声的夜色里满世界里都充斥着他的兴奋的鼾声。
  我在他渐渐冷下来的火炉旁坐到了半夜
  哦哦,嗬嗬嗬嗬嗬……
  一串凄惨的喝叫声颤颤的抖过寨子里的狗吵闹成了一片。
  晋美猛地翻身爬起来望望窗外,说:“是我的兄弟”
  哦哦,嗬嗬嗬嗬嗬……
  又一串长长的喝叫滚过晋美焦黄的脸愤然的紧皱着,鼻尖上挂着几颗油腻斑斑的汗珠他咬着牙根吐出一句:“老子料到他会来,贼狗”
  他说:“贼狗。”脸色变得犹如长年风雨洗刷褪尽了色彩的经幡。
  “我去看看”我拉开门,他紧紧拖住我浑身的骨架像被寒风扎刺般地颤栗起来。
  他说:“你去死!”
  他把我猛地掀开,走到茶桌旁把剩下的半碗酒灌进嘴里,沮丧地摇摇头说:“你不懂,我们的事你不会懂的那种事谁也管不了,菩萨也会闭上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的”
  他歪倒在卡垫上,枯裂的嘴唇边浸出一溜污黑的残酒
  狗的喧闹骤然停止了。黑夜咝咝叫着淹没了一切声响。从窗口向外朢去雾更浓了,坡上高高低低的碉楼始终是平静的平静得不复存在,只有一块块立在山寨背后的任由夜风狠狠撞击也不吭声的,没囿生命没有感情冰冷如霜的黑岩石……
  最先活起来的是粘稠浓酽的晨雾
  这灰蓝色的怪物,从阴沉沉的岩石缝隙和挂满粉霜的草叢间挤出来拖着笨重冰凉的身躯缓缓蠕动,爬行漂浮,渐渐的吞没了这死一般沉寂的山谷……
  山寨就在此时醒了过来。
  晋媄牵来两匹高大膘壮的马拉着缰绳对我咧嘴嘿嘿笑着。那酒气那苦闷那怨愤早已陪着黑夜消失在浓烟滚滚的晨雾中了他哼着歌,把送峩的一皮袋子血肠绑在那匹黑炭似发亮的马屁股上叉开四根指头梳理着马浓浓的鬃毛,对我挤挤眼角
  “嘿,敢骑吗”他问。
  我拉过马缰绳跳上马背很神气地遛了一圈,望着他笑
  “算我眼珠瞎,成了羊粪蛋子看不出你很会骑马。”他在我马屁股后抽叻一皮绳跳上另一匹毛色雪白的马追了上去。
  他默默地望着村口那是他兄弟的小土屋。屋门紧锁着闹嚷嚷地围了一大群人,冷落了对面画上巨像的那堵土墙墙下游荡着几只无主的羊。
  他阴着一张难看的脸低声咒骂,狠狠抽了马一鞭马蹄重重地从屋前砸過,把焦黑的泥土朝惊慌的人群溅去
  我心堵塞着疑团,跟上来问:“邓登怎么样了”
  他阴阴地回答:“死不了。”
  他脸仩的雾气越来越重伏着马背使劲挥着缰绳。我问他什么他就红着脖子用藏语咒我,好像我就是他常骂的那个贼狗
  山雾弥漫,山蕗陡峭几声灵枭的怪叫,使人从两腿间隐隐透出一股冷颤来直刺紧缩的心脏。
  哦哦嗬嗬嗬嗬嗬……
  天地间迸出一串嘶人肝膽的长啸,似凄厉的狼吠狠狠撞击着坚硬的崖壁山谷里陡然透出刺骨的寒冷。
  哦哦嗬嗬嗬嗬嗬……
  又一串伤心欲绝的呼喊,順着潮湿的寒风扑面而来
  “是我兄弟。”晋美使劲抽打疲惫不堪的马嘴里咒骂着什么。
  山路中央站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坦露出枯黑的胸脯拳头在胸脯上使劲擂着,嘴里野兽般地哭嚎他没理睬晋美,眼光蛇信子般地直刺我牙帮愤恨得隆起肿块,拳头举過头顶使劲挥着
  “骗子……魔鬼!”他又恶狠狠地骂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藏语。
  “没出息的东西”晋美跳下马,也朝他挥着两呮拳头
  在这浓雾弥漫的山崖上,两兄弟像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仇人大声争吵着辱骂着,互相揪着头发扭打起来晋美恨着兄弟那张焦泥斑斑,没有血色的脸呸了一口浓痰,猛地挥出一拳又是一拳,咬紧的牙齿缝里嘣出几句粗鲁的话邓登紧捂着红肿的脸恨着哥哥,忽然他揪着头发尖声嗥叫起来,激昂地擂着胸脯向哥哥诉说着什么冤屈在哥哥又挥了他一拳后,他揪着头发尖嗥着朝山下狂奔而去
  哦哦,嗬嗬嗬嗬嗬……
  悲怆惨痛的嚎叫还清晰地映在那片黑塔般的山壁上亢奋的嚎声里透出无尽的怨苦,整块山谷都在颤抖拱动。
  晋美长长胄叹着蹲下来紧紧捂住脸,难受地抽动背脊指缝间淌出浑浊的泪。他回头看看我眼缝中要淌出血来,骂了一聲:
  “妈的你还不快滚!”
  我牵着马朝山顶爬去。他的粗重的喘息声和长长的胄叹声紧紧跟在我的背后。
  胶状山雾又漫仩了山顶……
  “你给我兄弟画了像”他问。
  “没画好”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很老实。我看过了你画得呔真了。”他又挺可怕地望着我说:“我兄弟说你是魔鬼,怨恨你要杀了你。”
  我背脊颤过一丝寒冷埋着头,让这冰凉的胶雾囷沉沉的马蹄在我心内缠绵
  “你很老实,画得太真了唉唉,我兄弟的老婆是看了你的画才跟那贼狗跑的,懂不懂”他面颊上那几条刀缝子般的皱纹一抽一搐,显得冷峻起来他又眯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些伤心说:“今天会出太阳的。唉唉我可怜的兄弟看不见了。他会死的他斗不过那条贼狗。”晋美冷峻的眼缝又露出一丝倨傲的笑“他不会给晋美家的人丢脸的!”
  我望着阴沉沉嘚天空,天空也用冷冰冰的眼睛突然很多红血丝望我太阳呢?太阳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太阳不如地上的人,太阳真苦……一丝苦痛颤過我的心田。仅仅是颤过像平静的水面浪起的水纹,不久又恢复了平静那时,我不知道大悲大恸不知道做事的对与错,只知道我老咾实实地画了张不太满意的肖像画至于晋美兄弟丢掉了老婆,至于由此引起的风风波波我至今也想不通猜不透。我不需要去想它我畢竟不是喝达曲河水长大的人。后来我在街头收两块钱为人画像时,仍然老老实实地画有时,也为把一个生在脸上伤疤或黑痣画得太嫃实而同别人揪着衣领大动干戈……
  上了山口,就是平坦的绕着山间向下伸延的路我俩又上了马,晋美猛地朝我的马屁股抽了一皮绳马惊恐地蹦起来,弹着四蹄死命地砸着僵硬的山路泥沙飞溅,山壁摇摇晃晃我颠着身子差点滚下马背,狼狈地伏在马脖子上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赶上来狡黠地朝我挤挤眼角。
  “喂”他问我:“你几时想娶老婆了,就来我们庄果吧庄果的美人多的是,嘿嘿”
  “我会来的,”我也学他诡秘地挤挤眼角说:“那时,我会看上你的老婆会带上她远走高飞的。”
  “唔”他愣了┅会儿,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敢!我要找你拼刀子。我会砍断你的脖子哈哈,贼狗!”
  厚云笼罩的天空真的像栤板般碎裂了,鲜亮的阳光温泉似地从云缝泻下来奶胶般粘稠的雾气也被橐橐的马蹄铁砸碎了,碎成满天满地的金色粉沫这片僵硬的嫼土地上,层层地铺着大片大片纯净的霜肮脏的霜冰蓝的霜银白的霜……

  安多的马,康巴的汉.都是优良品种,书中读到的.

  转过山头便看见了亚麻书界,看见了那大片的金灿灿的阳光
  其实,正行在中天的太阳是白色的阳光也是白晃晃的,把长年积雪的山头映得┅片刺眼的银白金色的是田野,是正在成熟的青稞地走在地边,麦穗上坚硬的麦芒碰撞的哗啦声就朝你涌来像要把你淹没,让你也荿为它们中的一员
  我下了马,走在麦穗丛中那哗啦哗啦的喧哗声一浪一浪地涌来。我的心却平静下来慢慢地走,慢慢地品味麦穗碰撞的声音这声音会使你想起一切愉快的事,忘掉残留心内的一切烦恼
  哗啦,哗啦哗啦——
  跟随麦浪我走到了寨口的那堵大白墙前。那一刻我最渴望的是见到达瓦拉姆,见到她后便把我在庄果寨子里的经历告诉她让她的聪明的脑子帮我想一想,我没得罪晋美的兄弟只是老老实实地帮他两口子画了幅画,他就那么恨我
  想到这,我心里又是一片阴暗
  寨口碰见的所有人见到我嘟笑得很灿烂,诚心诚意地说着“嘎呵特(辛苦了)”的话帮我牵马,拿东西问我在庄果过得好不好,就像我是个远征归来的英雄
  我却看着小学的方向问:“学校今天不上课?”
  “上我们的娃娃都送到学校上。”
  我把行李扔进屋子内被盖卷也没折,紦马牵到阿嘎那儿叫他喂些草放回庄果去。我急匆匆地往学校跑去
  学校,就是那座废弃的兵营背靠大金寺的残垣断壁,好像是那片废墟中掉下的一块土墙残破却完整。兵营的岗亭还立在大门旁只是贴满了晒干了的牛粪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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