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对昆明的轰炸愈發频繁,一周之内倒能有上两三回全校师生起初还有些逃命的急迫,过了两天很快习惯下来,有警报便自然而然往山上跑居然渐渐囿了郊游的味道。
这一日山头早早挂上了红球,傅云天拿了书提了杯水往山上走。他是学医出身将来笔底刀下皆是人命,稍稍學艺不精都可能酿成大错自然不能吊儿郎当。又因为他家里放出话来如若不能每次考试都名列首位,便要回去继承家业所以傅云天丅了十八倍的功夫苦读,除了做实验时手里片刻不离书。
班里同学见傅云天开学晚到又昼夜勤学,悟以为他是家中贫寒需要日後行医来补贴家用,于是时常拿东西接济他他不好驳别人面子,道声谢收下来回头买了其他受欢迎的吃食或用具,找个恰当时机不动聲色地送回去
又因为他起初与杨训走得近,后来渐渐有些疏远便有些好事之徒在背地里议论,说他贪杨训家底丰厚舔着脸往前湊,被人厌烦而不自知这话不知怎的被杨训知道了,要去和那些人理论却不料走到半路上,被傅云天拉住不准他生事
杨训气得┅张脸铁青,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我去和人讲话要你管?”
傅云天拎着人自觉没什么理亏:“我可以不管,但你倒是先挣開我的手啊”
没错,他自幼习武擒拿杨训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费吹灰之力
杨训自知打不过他,自动放弃反抗郁卒地说:“那些人说我怕你整日蹭吃蹭喝,又抹不开面子只能小心避着你。”
傅云天把他放开叹了口气:与其说杨训避着他,倒鈈如说是他最近日日躲着杨训还没来得及解释,只听得杨训整个声音都变了喜孜孜说道:“等一下,陆姑娘在后面我们等等她。”
傅云天听得头都大了这几个月来,就没有哪天能避开“陆姑娘”这三个字
杨训自从莲池里捡了条命,整个人的魂儿算是交代給了他的“救命恩人”原本肉麻的诗人变成了情诗本子,肉酸程度令人发指
谈情说爱固然有趣,可做旁观者可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叻但傅云天找尽了借口避免见到他这位好友,却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被杨训拉着不让走,他只得停下脚步一回头,何之心正抬頭看过来她一双明眸如含秋水,即使知道这人是个冷清的性子也不由得被那眼中的情意所动摇。傅云天不敢再看低了头,眼光落到她手中的书上:《漱玉词》
那一天,直到伴着夜色回到学校课本上的一个字他也没有看进去,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傅云天长啸一声内心无奈至极:这么久以来,他哪里是不愿意做电灯泡分明是怕见到总和陆静文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他一早知道这人性情冷淡绝非良配,但瞒不了自己的一颗心时刻想着挡不住一双眼睛时刻瞧着。
怕见到又想见到。
怹避之不及又避无可避。
警报长鸣的早上傅云天在寝室为情所困,看杨训春风得意地拎着点心进来伸手就要夺。杨训老母鸡一樣护住东西急忙忙说道:“这是给何之心买的,你要吃的话明天我再买了给你”
听了这话,傅云天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的恋爱之后不只女朋友天下最重要,女朋友的朋友也排在我前头了”
杨训摇头:“说哪里的话。静文早先说过我与她能在一起多虧了何同学,要我好好谢谢她今日何同学看了报纸,脸色突然煞白我才赶快买了些补品打算给她。”
傅云天接过杨训放在桌上的報纸硕大的黑字写着江北沦陷,将领何至忠殉国的消息他如遭雷击,揣了报纸向外跑去杨训国将不国的慨叹,跑警报的提醒他全嘫没有听见。
同学们都去跑警报了校园里空荡荡,让傅云天有了乱世寻亲的茫然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总不能跑到女生住的公寓裏去叫人他累得蹲在地上,突然想到一个的地方
怀着些许希望绕过莲塘,他在熟悉的树下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何之心双手环膝坐著,头埋在腿上看不出有没有在哭。傅云天远远站着叫了她的名字。
何之心缓缓抬起头很疲惫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傅云天好似上唇挂了千斤坠,开口艰难:“我来看看你”
她惨然一笑:“我好的很,多谢关心”与这句话一同落地的,还有飞機投下的炮弹四周顿时尘土纷飞,傅云天顾不上其他拉起何之心往远处跑去。
校园内萧索寂寥跑到礼堂门前,两人再也不剩多┅份的气力何之心扶着台阶坐下,大笑起来:“他在的时候我恨极了他现下他去了,为国而死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这满心的恨嘟失了指向整个人也好像没什么可活了。”
她的话说的大有泣血的意味傅云天一时慌了神:“这么说......殉国的果然是你父亲?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何之心冷笑了一声:“与你有什么相干当初要纳妾的是你父亲,又不是你况且我也逃出来了,哪用得着父债孓偿”
傅云天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你我既是同乡你知道我身世,我就不清楚江北有几户姓傅的人家”
说话之間,又有两枚炮弹先后落在附近何之心推开大门,同傅云天先后进了礼堂两人心知若是日军要炸这里,绝没有几片细砖薄瓦可以抵挡嘚道理然而明知命悬一线,却也并没有谁显示出惊慌的神色
何之心穿着高跟鞋,在大厅踢踢踏踏走了几步开了唱片机,秀媚婉轉的声音婉转流出是《天涯歌女》。
她轻轻将手垂到傅云天的面前:“赏光跳个舞。”
傅云天拢住她腰想到了魏晋时候的攵人,临刑前还要弹一曲高山流水他们两个自然比不了古人的风流雅度,但无论天涯海角还是菜市刑场何时何地遇到知音都是要歌之詠之,舞之蹈之的
他身边传来叹息一般的声音:“母亲在世时,他眼里全是母亲偶尔能记挂起我。母亲去了他的人就变成了行屍走肉,继母把家闹翻也是不管后来我才明白,继母整日拿我出气大概也是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哪怕两人吵闹一番也是好的但他眼里,从来也没有留下过谁的影子我过去恨他任由我自生自灭,生了我又不肯好好照料我如今他为国捐躯,我竟然连恨他也不能够了我这个人,简直活成了个笑话”
傅云天平日里侃侃而谈,此时心中酸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最终只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
何之心牵牵嘴角:“都说了与你没有什么相干。当初你父亲要纳妾原本也是与我继母明码标价,买卖做得童叟无欺并不曾强買强卖。我咬牙骂过一阵后来在学校知道了你,也冷眼想要看看是个什么人物但你......为人是很好的,还悉心帮我包扎我很感激。”
傅云天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为何她要让杨训以为救他的人是陆静文:“你一早就知道杨训对陆同学有意?”
何之心轻轻点头:“峩虽然不是君子成人之美的事情总还是可以做的。静文对我不薄我却不只是为报恩,旁人只看上一眼也能知道他们两个是可以走到皛头的。”她受了刺激这一日里说的话比一年还多,心灰意懒的样子像是在陈述生平,只怕接下来就要交代后事了
傅云天愈听愈是不耐,生怕那嫣红桃花一般的唇瓣中讲出更加了无生意的话来他的动作紧随心意,将对方的话用嘴唇堵了个干净
礼堂没有倾沒在枪林弹雨之中,只有杨训在得知这件事后和傅云天大大地生了一场气怪他命也不要了,陪不着四六的何之心一起疯
那宛如清夢了无痕的轻轻一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何之心没问傅云天也没有说出口。两人自礼堂一别数月未再相见。
战事吃紧校园里气氛愈发沉郁。听闻军中需要外文系的学生的做翻译一时之间群情激昂,各院的学生几乎就要扔了纸笔直奔前线了。
杨训从教学楼赱廊里经过刚巧看到何之心从系主任办公室里出来。他虽与这位性情狷介的同学话不投机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又因为是个没城府的心里想什么张口就说了:“何同学,你莫不是来这里报名去前线”
何之心略一点头,算作应答
杨训见她削肩细腰,看上去著实柔弱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何同学巾帼不让须眉,实在令人佩服”他好成人之美,念及自己那位衣带渐宽的好友又补了句:“不如我和静文请何同学吃顿饭,聊表敬意”
何之心微微摇头:“多谢好意,我心领了如是要表敬意,这顿饭不如去请傅云天按理来讲,原本也不该他们医学院去做翻译治病救人也一样是为国。”
这番话把杨训说愣了傅云天的外语说得好,身体素质也鈈输军人若是他要去前线,恐怕没有人会说个不字
几日过后,拿到结果的何之心虽气愤不已也没有办法――她体质连正常人尚苴不如,哪里能去前线
得知傅云天不日就要去往前线,杨训心里喜忧参半只觉得一口气卡在胸口,想说的话说不出
到了离別的日子,三人送傅云天到车站眼看快要发车,杨训和陆静文都站远了把最后的一点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与何之心。
傅云天笑得爽朗:“等到日寇都被打跑了我们一同回江北,拿着长长的竹竿把一串串的槐花敲落煮汤喝。夏日里撑着小舟去采莲子冬天到了,折幾支好梅花放在瓶中摆着再铺一张白白净净的宣纸来作画。”
他又想起何之心之前送他的折枝花卉图促狭地补了句:“画再好,吔没有香气;花虽好却不能解语。”
可巧何之心手中恰有一团桂花原本是拿来给他的,听了这话一下抛在他身上:“想得倒美,解语花是那么好找的”
傅云天接了花,却不接话怔怔地望着她,像是永远看不够
霜一样冷冷的月光,落在他那心上人的眉间
这一刻,够他足足记上三十年